痛。
那不是尋常的痛楚,而是某種蠻橫的力量在生生撕裂她的骨骼,搗碎她的髒腑,將她的靈魂從溫暖的巢中暴力拽出,扔進冰與火的煉獄。林薇最後的意識,還停留在刺目的車燈、尖銳的刹車聲,以及那本從她指間飛散的《急診外科學》上——紙張雪白,在昏黃路燈下如同折翼的蝶。
然後便是這滅頂的、屬於另一個女人的疼痛。
還有冷。滲入骨髓的冷,從身下堅硬粗糙的木板,從四面八方漏風的牆壁,從她每一個張開的毛孔鑽進來,與體內灼燒般的劇痛交戰,讓她止不住地顫抖。
“娘娘!娘娘您醒醒!不能睡啊!”
“用力!看到頭了!再使把勁兒,娘娘!”
蒼老嘶啞與年輕驚惶的聲音交替沖擊着她的耳膜,像是從極遙遠的水底傳來。
林薇用盡全身力氣,掀開仿佛黏連着的眼皮。
視野先是模糊的色塊與搖曳的、昏暗到可憐的光暈。漸漸清晰:古舊發黑的木梁,掛滿塵絮蛛網;糊着黃褐色紙張的牆壁,大片黴斑和水漬浸染出猙獰的圖案,數道裂痕猙獰蜿蜒,冷風正從那裏嘶嘶灌入;牆角堆着辨不出原色的雜物,陰影裏仿佛藏着什麼不祥的東西。
一盞油燈,燈焰如豆,在破舊木桌上掙扎跳動,勉強照亮床前兩張布滿汗與淚的面孔。一個頭發花白、穿着灰撲撲粗布襦裙的老婦人,正跪在她雙腿之間,雙手沾滿暗紅,眼神驚恐絕望。一個年紀更輕、梳着簡單發髻、穿着洗得發白宮裝的少女,正用一塊看不出顏色的布巾,徒勞地擦拭她額頭上冰冷黏膩的汗,淚水斷了線般滾落。
古裝?拍戲?不對……
下一瞬,更猛烈的宮縮如山洪暴發,席卷了她殘存的理智。她不受控制地弓起身體,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野獸般的慘嚎。就在這瀕臨崩潰的劇痛頂點,破碎的記憶洪流,裹挾着另一個靈魂二十年的悲歡、恐懼與絕望,狠狠撞進了她的意識——
大紅。 鋪天蓋地的大紅。龍鳳喜燭高燒,流下的燭淚如同血痕。合巹酒的辛辣滾過喉嚨,隨即是詭異的灼熱與眩暈。視線裏,太子趙珩那張年輕卻過分冷峻的臉逐漸模糊、扭曲。沉重的喘息,撕裂的痛楚,男人赤紅眼底毫不掩飾的厭惡與暴怒,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靈魂上……
素白。 靈堂冰冷的空氣,母親棺槨前沉鬱的檀香。父親鎮遠侯沈鐸的手,輕輕搭在繼母林氏顫抖的肩上,看向跪在棺前的她,眼神裏只有不耐與隱隱的責備。外祖母秦國夫人枯瘦的手緊緊攥着她,滾燙的眼淚滴在她手背,“我的辭兒,以後可怎麼辦……”
玄黑與明黃。 百官朝拜,山呼萬歲。她穿着皇後翟衣,頭頂鳳冠重若千鈞。身側龍椅上的趙珩已登基爲帝,他的目光掠過她時,比殿外的寒風更冷,那是審視棋子、警惕隱患的眼神。朝堂之上,“外戚”、“兵權”、“制衡”的字眼如同毒蜂,嗡嗡作響,每一句都可能化作刺向她的利箭。她端坐鳳座,脊背挺直,指尖卻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般的血痕。
混亂與刺骨的冷。 宮宴笙歌突變成驚呼慌亂。趙珩面色青紫倒下。無數或明或暗的視線如淬毒的針,釘在她身上。雖無確鑿證據,但流言已如野火燎原。“廢後詔書”上“德行有虧,外戚政”八個字,像燒紅的鐵水,烙在她的命運裏。然後是被粗暴拖拽的顛簸,沉重的宮門在身後轟然關閉的巨響,最後是眼前這片——漱玉軒,冷宮最深處,被世界徹底遺忘的角落。
記憶的最後,是復一餿臭的食物,太監宮女毫不掩飾的鄙夷唾棄,寒冬裏凍徹骨髓的冷,盛夏時蚊蠅環繞的悶熱,以及……腹中那微弱卻頑強,一天天鼓脹起來的生命。希望與絕望交織,像藤蔓纏緊心髒,越收越緊,直到窒息。
她是沈清辭。 鎮遠侯嫡女,政治聯姻的祭品,陰謀算計的犧牲者,被皇帝厭棄、打入冷宮的廢後。
她也是林薇。 來自另一個時空,手握現代醫學知識的靈魂。
兩個靈魂在劇痛與死亡的邊緣瘋狂融合、掙扎。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混亂與恐懼。
“胎……位……”她從牙縫裏擠出嘶啞得不成調的兩個字,屬於林薇的冷靜開始在混沌中析出。
老婦人——崔嬤嬤,她的娘,愣了一下,立刻回答:“娘娘!腳……腳好像在下邊!是……是立生啊!”聲音裏的絕望幾乎要溢出來。
臀位!林薇(沈清辭)的心猛地一沉。在這種衛生條件爲零、醫療支援爲零的絕境,臀位分娩,大人和孩子都是在閻王殿前走鋼絲!
“別……亂拉!”她厲聲喝止崔嬤嬤下意識想去扳動的手,盡管聲音微弱如蚊蚋,“聽我說……熱水……淨布……剪刀,火燒!”
必須無菌,哪怕只能做到最粗糙的無菌!醫學生的本能刻在骨子裏。
少女春桃連滾爬爬去找水。崔嬤嬤顫抖着從一堆破爛裏找出一把生鏽的剪刀,湊到油燈火苗上烤,鐵鏽味混合着焦糊味彌漫開來。
所謂的“熱水”,只是瓦罐裏被體溫勉強焐溫的一點點。所謂的“淨布”,是最後一塊漿洗得發硬、相對完整的舊寢衣內襯。
新一輪宮縮毫無憐憫地襲來。沈清辭死死咬住下唇,鐵鏽味在口中蔓延。她摒棄所有雜念,強迫自己據融合的記憶與知識,調整呼吸,試圖在疼痛的間隙尋找生機。“墊高……我的肩……腿,曲起來……”她指揮着兩個慌得手腳發軟的女人。
油燈的光暈在她被汗水浸透的視野裏晃動、模糊。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都被疼痛拉長成永恒。就在她感覺最後一絲力氣即將從指尖流走,冰冷的黑暗再次誘惑着她沉淪時,崔嬤嬤帶着哭腔的驚呼響起:“腳!腳出來了!”
“別硬拽!”沈清辭幾乎是憑借意志力在嘶吼,“等……下次宮縮……順着……”
也許是指導起了作用,也許是冥冥中的一絲憐憫,在一番血肉模糊的掙扎後,一個溼漉漉、青紫帶血的小小軀體,滑入了崔嬤嬤顫抖的雙手。
倒提,拍打腳心。
令人窒息的寂靜。油燈爆開一個燈花。
“哇啊——!”
微弱,細嫩,卻清晰無比的一聲啼哭,如同利劍,刺破了漱玉軒死寂的夜空。
“是小皇子!娘娘,是位小皇子啊!”崔嬤嬤老淚縱橫,用那塊“淨布”匆匆包裹嬰兒。
沈清辭來不及喘息,腹內緊接而來的墜脹和收縮明確告訴她:還有一個。
或許是第一個孩子的娩出拓寬了生死之路,第二個孩子來得稍顯順利。又是一番耗盡生命的擠壓,另一個小小嬰孩,降臨在這個冰冷污穢的角落。
“是位小公主!龍鳳胎!娘娘,是龍鳳胎!蒼天有眼啊!”春桃喜極而泣,幾乎要跪倒在地。
然而,沈清辭卻清晰地感覺到,溫熱的液體正從身下不受控制地加速涌出,帶走她體內所剩無幾的熱量和生機。
產後出血!
她的心瞬間沉入冰窟。在這個沒有縮宮素、沒有輸血設備、沒有手術條件的破屋子裏,產後大出血,幾乎就是死神籤收的通知單。
“參……參……”原主殘存的記憶碎片閃過。
崔嬤嬤猛地醒悟,哆嗦着手從沈清辭貼身衣物最深處,摸出一個油紙小包,裏面是三片癟發暗的參須。春桃遞過溫水,崔嬤嬤將參須塞進沈清辭舌下。
微弱的甘苦味化開,一絲細微到幾乎察覺不到的熱流,勉強吊住了她即將潰散的精神線。但出血沒有停止。身下的溼與溫熱在擴大。視野邊緣開始發黑,無數金星亂竄。
要死在這裏了嗎?剛穿越,剛拼死生下兩個孩子,就要這樣可笑又可憐地結束?
不!絕不!
一股狠戾從靈魂深處迸發。她是林薇,是經歷過無數考試、熬過無數夜班、與死神爭分奪秒搶過人的醫學生!她是沈清辭,是在陰謀傾軋、冷眼鄙夷中掙扎求存,最終被拋棄到也不曾真正低頭的廢後!
意識深處,仿佛有什麼屏障被這股強烈的求生欲沖破。並非實體,而是一種浩瀚的、有序的信息流驟然變得清晰可觸——那是她苦讀多年的醫學典籍,是她臨床積累的經驗案例,是她作爲林薇所擁有的一切知識,此刻被高度提煉、歸納,與她剛剛融合的、屬於沈清辭的淺顯醫理記憶迅速交融、互補。
金手指?穿越福利?她無暇深究。
“按壓……這裏!”她指示崔嬤嬤用力按壓她小腹上方一個特定位置(底),同時,意識瘋狂檢索着關於“產後血崩緊急處理”的一切。中藥方劑?沒有藥材。西藥止血?天方夜譚。物理方法?宮腔填塞?沒有紗布,感染必死無疑……
不,還有辦法!知識庫中,關於“緊急情況下可替代的收斂止血材料”信息浮現:灶心土(伏龍肝)、草木灰(炭化組織有吸附收斂作用)……
“灶……心土……草木灰……淨的,布包,敷……”她拼盡最後一絲氣力,吐出斷續的字詞。
崔嬤嬤雖不明所以,但此刻沈清辭是她唯一的主心骨。春桃沖出去,從冰冷熄滅的灶膛深處,摳出相對淨、經年累月燒結的灶心土塊,又弄來一把草木灰。兩人用最後一點相對柔軟的舊布,匆匆包成一個溫熱的(其實已涼)布包,在沈清辭指導下,緊緊敷壓在她的小腹上。
也許是最原始材料的吸附收斂起了微末作用,也許是持續的按壓了收縮,也許是那三片參須終於激發了一點殘存的元氣,更可能是那強悍不屈的求生意志創造了奇跡——那股溫熱血流涌出的速度,似乎……真的減緩了。
沈清辭癱在冰冷、污穢、血腥的床板上,渾身脫力,眼前發黑,舌下的參須早已化盡,只剩滿口苦澀。她艱難地偏過頭,看向崔嬤嬤和春桃懷裏——那兩個用破舊布巾包裹着、小臉皺巴巴、閉眼哼唧的紅色小團子。
窗外,漆黑的天幕邊緣,滲出了一線慘淡至極的灰白。
雞鳴聲,不知從皇宮哪個遙遠的角落,隱約傳來。
她還活着。孩子們,也活着。
漱玉軒死寂的荒庭,被新生兒的微弱啼哭和母親瀕死掙扎後的喘息,注入了第一縷,染着血色的生機。
寒冷、疼痛、飢餓、無盡的危險……依舊如影隨形。
但,活下來了。
沈清辭(林薇)在意識徹底墮入黑暗前,只有一個念頭,如同燒紅的鐵,烙在靈魂上:
活下去。帶着我的孩子,在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