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寒氣刺骨。沈清辭感覺身體比昨又好了些許,至少獨自走到院中不再眼前發黑、需要中途喘息。她裹緊身上所有能穿的衣物,目光落在院子中央那口被荒草半掩的廢井上。
水是生命之源,更是改善現狀的關鍵。沒有可靠的水源,清潔、烹飪、乃至未來可能嚐試的種植都無從談起。這口井,必須清理出來。
“崔嬤嬤,春桃,”她喚來兩人,“今天,我們想辦法看看這口井。”
崔嬤嬤看着那黑黢黢的井口和溼滑的井台,臉上露出懼色:“娘娘,這井怕是早就枯了,或是被髒東西堵了。井台這麼滑,危險啊。再說,咱們沒有繩子,沒有桶……”
“先看看。”沈清辭很堅持。她慢慢走到井邊,探頭向下望去。井口不大,直徑約三尺,井壁用青磚壘砌,不少磚塊已經鬆動脫落。井很深,下面一片幽暗,看不真切,但隱約能聽到極深處傳來細微的、空洞的回響,似乎並非完全涸。井口附近散發着溼的黴味和淡淡的土腥氣,井壁上爬滿了暗綠的苔蘚。
“需要繩子,需要探查。”她自語。意識知識庫裏關於水井清理和維護的基本知識浮現出來,大多是原理,具體作需要工具。
“繩子……”春桃撓撓頭,“咱們只有捆破爛的麻繩,又短又細,不頂用。”
沈清辭環顧四周,目光落在那些枯黃的蒿草杆子和坍塌廂房散落的爛木料上。“蒿草杆子韌性強,可以試着編結成長繩,但需要時間,也不夠牢固。”她沉吟着,“或許,可以先用現有東西做個簡單的探測。”
她讓春桃找來那最短的麻繩,又讓崔嬤嬤尋來一塊拳頭大小、相對規整的石頭。沈清辭將石頭牢牢捆在麻繩一端,然後小心翼翼地將石頭緩緩垂入井中。麻繩只有兩丈多長(約六七米),很快放到了頭。繩子繃直,石頭顯然還未觸底。
“井很深,繩子不夠。”沈清辭將繩子拉上來。石頭表面沾着溼滑的泥垢,湊近聞,是地下水特有的土腥味,但並不污濁惡臭。“下面應該有水,而且是活水,至少是滲水。”這個判斷讓她精神一振。
但要清理並使用,需要更長的繩索、提水工具、清理井壁和井底淤泥的工具。這些,她們都沒有。
“娘娘,要不……還是等王公公下次來,問問能不能弄點舊繩子?”春桃提議。
沈清辭搖搖頭。王瘸子能弄來紅糖已是冒險,再索要繩索水桶這類“大型工具”,目標太大,容易引起注意,也未必能成。必須自己想辦法。
她的目光再次掃過院中的廢棄物。爛木頭……是否可以嚐試制作一個最簡易的轆轤?哪怕只是能繞繩子的轉軸?還有井壁清理,需要長杆和耙子類的東西……
正思索間,隔壁院子又傳來了咳嗽聲,比昨似乎略微平緩了一些,但依然沉悶費力。
“春桃,你去看看,問問那宮女,她們主子用了昨天的方子,感覺如何?夜裏咳得可厲害?”沈清辭吩咐道。這是個了解反饋、也是進一步接觸的機會。
春桃去了,很快回來,臉上帶着一絲輕鬆:“娘娘,那宮女說,她們主子昨夜咳得確實少了些,後半夜勉強睡了兩個時辰。那點紅糖水含着,喉嚨也覺得潤了點。她千恩萬謝的,又說拿不出什麼東西謝我們……”
“有效就好。”沈清辭點點頭。蒲公英和車前草的清熱作用,加上紅糖潤肺提氣,對症了普通的風寒鬱熱咳嗽,起了些效果。這讓她對自己的判斷和這冷宮中的“醫療潛力”多了點信心。
“她還說,”春桃補充道,聲音壓低了些,“她們主子想問……問娘娘,是否還有別的法子?她總覺得悶,咳出來的痰……顏色不太對。”
痰色不對?黃稠?鐵鏽色?或帶血絲?沈清辭心念電轉。這提示感染可能加重,或者有其他問題。但眼下,她手裏沒有任何消炎抗菌的強效藥物,無論是中藥還是西藥。
“告訴她,繼續用蒲公英和車前草,鮮草搗汁最好,葉泡水也可。多喝溫水。若有條件,飲食盡量清淡,但要有營養。”沈清辭只能給出最基礎的建議。“另外,問她,她們院子裏,有沒有生姜?哪怕一小塊?或者蔥白?”
春桃又跑了一趟,帶回來的消息是:生姜沒有,但牆角去年遺落的一棵野蔥,居然還活着,挖出了小指頭細的一點蔥白。
“蔥白也好,煮水喝,發散風寒。”沈清辭道。她讓春桃把這點寶貴的蔥白送過去,同時帶過去一句話:“病去如抽絲,急不得。若信得過,可常通個消息。”
這是一個更明確的結盟信號。在冷宮,孤立意味着等死,抱團或許能掙得一線生機。對方既然主動詢問並接受幫助,應該能明白這個道理。
處理完隔壁的事,沈清辭將注意力轉回水井。她指揮春桃和崔嬤嬤,將坍塌廂房那邊較爲粗直、長度尚可的幾木椽子拖過來,又找來一些相對結實的蒿草杆。她據自己的記憶和知識庫中的簡單機械原理,嚐試設計一個最原始的提水裝置:用兩較粗的木棍交叉固定做成支架,中間橫一更光滑的木棍作爲轉軸,蒿草繩纏繞其上。雖然簡陋到可笑,但至少比徒手拉繩省力,也能繞更長的繩子。
整個上午,主仆三人就在這寒風中,磕磕絆絆地對付那口井和那些破爛材料。沈清辭身體虛弱,主要負責指導和打結(她記得幾種牢固的繩結),崔嬤嬤和春桃負責出力。進展緩慢,木棍不直,繩子易滑,手指凍得通紅僵硬。
午後,王瘸子送飯時,看到她們在井邊忙活,愣了一下,沒說什麼,放下籃子就走了。今的籃子依舊寒酸,但沈清辭注意到,那清湯裏,居然多了幾片薄薄的、幾乎透明的蘿卜片。
這細微的變化,讓沈清辭心中微動。王瘸子在觀察,也在試探性地釋放一點點善意。或許,那點紅糖和今天的蘿卜片,不僅僅是看在銀簪的份上,也是因爲隔壁的動靜,讓他覺得這邊或許“還有點用”或“沒那麼快死”?
生存的博弈,在每一個細節裏。
下午,簡易的轆轤架子總算勉強立了起來,雖然搖搖晃晃。她們用所有能找到的麻繩、破布條甚至撕開的舊衣條,接成一條更長、但粗細不勻、看起來極不可靠的“繩子”,末端系上那塊石頭,再次垂入井中。
這一次,繩子放了近三丈(約十米),終於傳來了石頭觸底的沉悶聲響,緊接着是石塊在泥水中滑動的聲音。
“到底了!有水聲!”春桃興奮地低呼。
沈清辭讓她慢慢將石頭拉上來。繩子溼了大半截,末端的石頭和繩結上沾滿了黑褐色的淤泥,散發出一股陳腐的土腥味,但並不臭。
“水是有的,但井底淤泥很厚,需要清理。”沈清辭判斷,“而且這水不能直接喝,必須沉澱、過濾,最好煮沸。”
清理井底需要專業的工具和技巧,她們現在做不到。但至少,知道了有水,並且水質似乎沒有嚴重污染(沒有惡臭和明顯雜質),這已是天大的好消息。她們可以先設法打上一點水,用於清洗和嚐試過濾。
她們用破瓦罐做了一個簡易的“水桶”——其實就是用繩子綁住罐子提手。第一次嚐試打水,罐子在井壁上磕磕碰碰,差點脫手。打上來的小半罐水,渾濁不堪,滿是懸浮的泥沙。
沈清辭並不氣餒。她讓春桃找來淨的(相對)破布,疊了幾層,做成一個簡單的濾網,架在另一個瓦罐上,將打上來的渾水慢慢傾倒過濾。雖然過濾後的水依然不夠清澈,但肉眼可見的泥沙少了許多。
“把這些水,用那個沒裂的陶罐裝着,靜置一夜,泥沙會沉底。”沈清辭吩咐,“明天,我們用上層稍微清一點的水,燒開了,試試能不能喝。” 煮沸是消毒的關鍵一步。
有了水,哪怕只是渾濁的井水,經過沉澱過濾煮沸,生存的保障就多了一分。沈清辭甚至開始計劃,等身體再好些,天氣暖些,或許可以用這些水嚐試在破損的瓦盆裏種點東西——比如隔壁給的那包種子,或者野蒜頭。
傍晚,隔壁的宮女竟然主動過來了,隔着矮牆,遞過來一個小小的布包,聲音細弱:“我們主子說……多謝您的方子和蔥白。這是她以前存的……一點陳皮,化痰或許有點用。還有……主子說,若您這邊需要舊物,比如爛木桶板子什麼的,我們那邊牆角還有幾塊,或許能用上。”
布包裏是幾片癟發黑的陳皮,保存不當,藥效存疑,但心意可貴。更重要的是“舊物”的信息。木桶板子!或許可以用來加固井繩,或者制作更可靠的提水工具!
沈清辭讓春桃真誠道謝,並收下了陳皮。“請轉告你們主子,陳皮我收下了,多謝。木桶板子,若方便,明可否讓春桃去取一兩塊?我們正在設法清理水井。”
宮女應了,匆匆回去。
夜色降臨,漱玉軒比往多了些生氣。有了獲取淨水的希望,有了隔壁似是而非的同盟跡象,甚至王瘸子的態度也有了一絲難以捉摸的緩和。
沈清辭喝着小半碗用過濾沉澱後的井水煮開、又加了一丁點紅糖的熱水,感覺冰冷的四肢百骸都舒坦了些。兩個孩子喝了略稠一點的米湯(多放了一點點米),似乎睡得也安穩了些。
她坐在床頭,借着油燈如豆的光,看着手心裏那塊從隔壁得到的青色鵝卵石。石頭冰涼光滑,在昏暗光線下泛着微弱的啞光。
在這座吃人的宮殿最底層,在這片被遺忘的荒庭裏,生存的曙光,似乎正從廢井的淤泥中,從野草的莖裏,從病患微弱的感激裏,從那些幾乎被當作垃圾的舊物中,極其緩慢、卻又異常頑強地,透出第一縷微光。
前路依然漫長艱險,但手中這塊冰冷的石頭,仿佛有了溫度。那是求生的意志,在絕境中相互辨認、謹慎靠近的溫度。
明天,她要嚐試用那些木桶板子。明天,她要進一步了解隔壁那位“主子”。明天,或許還能從王瘸子那裏,得到多一點關於冷宮外界的信息。
一步一步,如履薄冰,但必須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