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沈清辭是被凍醒的,也是被餓醒的。

寒冷像無數細密的鋼針,穿透單薄的被褥和衣衫,扎進她產後虛浮的骨肉裏。身下的木板硬得像石板,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着下腹深處未愈合的傷口,傳來陣陣悶鈍的抽痛。胃裏空得發慌,火燒火燎,喉嚨得如同龜裂的旱地,嘴裏彌漫着參須的苦澀和濃重的、鐵鏽般的血腥氣。

她睜開眼。依舊是那低矮、破敗、仿佛隨時會坍塌的屋頂,梁木上積着厚厚的灰,幾縷蛛網在從破窗櫺透進來的慘淡晨光中微微晃動。空氣裏浮動着灰塵、黴味和揮之不去的淡淡血腥。

動了動僵硬的手指,冰涼麻木。她試着緩緩吐納,肺部傳來細微的刺痛,提醒着她此刻身體的極度脆弱。

床邊傳來窸窣聲。趴在床沿打盹的春桃立刻驚醒,紅腫的眼睛望過來,瞬間迸發出光亮:“娘娘!您醒了!謝天謝地!”她聲音沙啞,帶着哭過後的濃重鼻音,想要起身,卻因蜷縮太久腿腳發麻,踉蹌了一下。

另一邊,蜷縮在兩個舊木箱拼湊成的“搖籃”旁的崔嬤嬤也醒了,連忙湊過來,布滿皺紋的臉蒼白憔悴,眼底是深重的擔憂和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娘娘,您覺得如何?身上還疼得厲害嗎?口渴嗎?餓不餓?”一連串的問題,急迫又小心。

沈清辭張了張嘴,喉嚨澀發不出完整的聲音,只勉強吐出兩個字:“水……孩子……”

春桃立刻端來一個缺了口的粗陶碗,裏面的水是涼的,碗沿還沾着洗不掉的污漬。沈清辭就着她的手,小口啜飲了幾口,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些許溼意,卻也讓身體更覺寒冷,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崔嬤嬤已經將兩個襁褓抱了過來。湊近了看,兩個孩子比昨夜似乎舒展了一點點,但依舊瘦小得可憐,皮膚紅皺,眼睛緊閉,呼吸輕淺。男孩(沈清辭混亂的記憶裏,原主似乎曾朦朧地想過,若是男孩,或許可叫“承嗣”之類的名字,此刻只覺得諷刺)睡得相對安穩些,女孩的小嘴時不時嚅動一下,發出細微的哼唧。

“夜裏醒了一次,喂了點溫水,又睡了。”崔嬤嬤低聲道,聲音裏滿是愁苦,“娘娘,您這身子……虧空得太厲害了,得補。可咱們這兒……”她沒再說下去,只是將目光投向門口。

沈清辭順着她的目光看去。門是破舊的木板門,縫隙很大,能看到外面荒蕪的庭院一角。“吃的呢?”她問,聲音依舊嘶啞。

春桃走到門邊,從外面提進來一個破爛的竹籃,上面蓋着一塊髒污的灰布。揭開布,裏面是兩個顏色黑黃、表皮開裂、硬得像石頭的雜糧窩頭,還有一小碗渾濁的、漂着幾片爛菜葉和可疑雜質的稀粥,早已涼透,表面凝着一層令人作嘔的油膜。

這就是冷宮的“份例”。不,這甚至不是規定的份例,而是經過層層克扣、充滿羞辱的殘渣。原主記憶裏,剛被打入冷宮時,偶爾還能見到一點油星和像樣的米粒,後來便每況愈下,直至如此。

胃部傳來更劇烈的抽搐,但看着那食物,沈清辭只感到一陣生理性的反胃。她知道,必須吃,必須攝入能量。沒有營養,就沒有水,孩子會餓死,她自己也會在虛弱中迅速凋零。

“熱一下。”她努力保持聲線的平穩。

春桃臉上露出難色,看了看崔嬤嬤。崔嬤嬤嘆了口氣,低聲道:“娘娘,炭……月初該給的炭,李公公那邊一直沒送來。昨天最後一點柴火,燒水接生都用完了。這灶……冷透了的。”

李公公,掌管這片冷宮物資分發的管事太監。原主記憶裏,那是個顴骨高聳、眼神精明油滑的中年太監,慣會看人下菜碟,對失勢的妃嬪更是極盡刻薄。

沈清辭閉了閉眼。缺衣少食,缺醫少藥,現在連最基本的取暖和加熱食物都做不到。產後血虛之人最忌寒涼,她卻連一口熱粥都喝不上。

“先放着吧。”她沒力氣去憤怒,生存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情緒。當務之急是評估現狀,制定最基礎的生存策略。“孩子需要吃的,光喝水不行。我們有什麼?”她看向崔嬤嬤。

崔嬤嬤臉上愁雲更重,她走到牆角,在一個同樣破舊的木箱裏摸索片刻,拿出一個用舊帕子仔細包裹的小布包。打開,裏面是一支樣式簡單、光澤黯淡的素銀簪子(這是原主生母留下的遺物之一),一對小小的、成色普通的銀丁香耳墜,兩三塊碎得可憐的銀角子(加起來不到二兩),還有一方繡着蘭草、邊緣已磨損的舊絲帕。

這就是她們全部的、可動用的“資產”。原主被廢時,近乎淨身出戶,這些東西,還是崔嬤嬤和春桃想方設法藏匿夾帶進來的。

“那個送飯的太監……能說上話嗎?”沈清辭問。

“送飯的是王瘸子,”春桃小聲道,“原先是在御馬監做雜役的,摔壞了腿,才被發配到這苦差事。人……不算頂壞,有時看着我們可憐,也會偷偷多給半勺稀的。但克扣東西,主要是李公公的意思,他也不敢違逆。”

“下次他來,把這簪子給他。”沈清辭拿起那支素銀簪,指尖傳來冰冷的觸感,“請他幫忙,買一點米,最次等的米也行。再買一點紅糖,如果有雞蛋,哪怕一個也好。告訴他,錢若不夠,先記着,後……我沈清辭必有重謝。”她把“必有重謝”四個字說得很慢,很清晰。空頭支票也是支票,在絕境中,一絲渺茫的希望有時比實物更能驅動人心。

崔嬤嬤嘴唇哆嗦了一下,看着那支簪子,眼圈又紅了。這是先夫人留給娘娘的念想……但她什麼也沒說,默默接了過來,緊緊攥在手心。什麼都沒有命重要。

“另外,”沈清辭繼續吩咐,聲音雖弱,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這是林薇的靈魂在主導,“春桃,你再仔細看看我們這漱玉軒,裏裏外外,犄角旮旯都不要放過。看看有沒有任何能用的東西,特別是……植物,野草、野菜,或者看起來像是能入藥的東西。崔嬤嬤,你照看孩子,再把屋裏所有能保暖的東西歸攏一下,破布、草、哪怕墊箱子的舊紙都行。”

兩個仆人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困惑,但更多的是對娘娘醒來後這份不同以往的沉靜與決斷的信服。她們低聲應了,各自行動起來。

沈清辭重新躺下,積蓄着微弱的體力。她的意識沉入那剛剛開啓的知識庫,同時梳理着原主更加細致的記憶。

鎮遠侯府,父親沈鐸,繼母林氏,同父異母的妹妹沈清婉……外祖母秦國夫人……這些面孔和關系網絡漸漸清晰。秦家(外祖母家)的清流門生故舊,沈家的軍中勢力,還有宮中那位心思難測的太後……這一切構成了皇帝趙珩眼中“外戚政”的圖景,也成了原主悲劇的源。

大婚之夜的下毒……究竟是誰的手筆?繼母林氏?她有動機除去自己這個嫡女,爲她親生女兒鋪路。太後?她有理由攪亂東宮,離間帝後,爲她親生的雍王謀劃?還是朝中其他敵視沈家或秦家的勢力?甚至……有沒有可能,是趙珩自己自導自演,只爲找一個徹底廢棄她、打擊沈家的理由?

念頭紛雜,但沈清辭很快將其壓下。現在想這些毫無意義,也無法求證。她的戰場不在波譎雲詭的朝堂,而在眼前這片破敗的漱玉軒。在這裏,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勝利。

春桃很快回來了,手裏捧着幾把蔫黃打卷的野草,還有幾塊灰撲撲的石頭和碎瓦。“娘娘,院子裏荒得很,就牆和廢井邊有這些草,都枯了。石頭是以前花壇塌了留下的。”

沈清辭強打精神,仔細看去。得益於原主零星的草藥知識和意識知識庫的輔助比對,她勉強辨認出:那葉片卵形、邊緣有鈍鋸齒的,似乎是車前草(利水滲溼);那葉子羽狀深裂、頂端有小絨球的,像是過了季的蒲公英(清熱解毒);還有幾株葉子匙形、邊緣有缺刻的,可能是薺菜,但已老黃癟。至於石頭瓦礫,暫時看不出用處。

“這些野草留着,”她指示,“把像這種葉子(指薺菜和蒲公英)的,挑出來,仔細洗淨,然後用滾水……盡量燙一下,試試能不能吃。石頭瓦片,先堆在一邊,或許有用。”任何一點可能的資源都不能放過。

崔嬤嬤也歸攏了“保暖物資”:兩床又薄又硬、棉花結成硬塊的舊被,幾件打滿補丁、洗得發白的單衣和夾襖,一捆還算燥的稻草,以及那塊邊緣破損的舊氈子。寒酸得令人心酸。

沈清辭的目光卻落在那幾把野草上,腦中飛快盤算。如果這些植物能正確識別、利用,或許不僅能果腹,還能有些別的用途。比如車前草,曬或許能當最簡單的利尿草藥;蒲公英,或許能處理簡單的熱症。這需要嚐試,也需要渠道——比如那個王瘸子。

王瘸子直到午後,頭稍偏,才提着那個破竹籃,一瘸一拐地出現在漱玉軒門口。他探頭探腦,臉上沒什麼表情,將籃子往門邊一放,轉身就想走。

“王公公留步。”崔嬤嬤按照沈清辭事先的囑咐,連忙出聲,快步上前,擋住他的去路,臉上堆起卑微又急切的笑。

王瘸子停下腳步,瞥了她一眼,又看看緊閉的房門,眼神裏有些戒備:“崔嬤嬤,有事?飯可送來了,就這些。”他指了指地上的籃子。

“王公公,”崔嬤嬤壓低了聲音,迅速將手裏的銀簪子塞進王瘸子手中,觸手冰涼,“求您行行好。我家娘娘……剛生了孩子,實在虛弱得不成樣子,小主子們也餓得直哭。求您幫忙,買點最次的米,一點點紅糖,若能有雞蛋,便是天大的恩德了!”說着,眼眶已然泛紅,就要屈膝。

王瘸子嚇了一跳,連忙虛扶一下,手指卻下意識摩挲了一下那支簪子。分量不重,成色也普通,但在冷宮這地方,已是難得的“硬通貨”。他臉上顯出掙扎之色,回頭看了看來路,才壓低聲音道:“崔嬤嬤,不是我不幫,這……冷宮裏私相授受,買賣東西,要是讓李公公或是上頭哪位貴人知道,我這條賤命可就沒了!”

“王公公,我們知道您爲難。”崔嬤嬤聲音哽咽,“實在是沒法子了。娘娘說了,若能渡過此劫,後必不忘您的大恩!您只需稍稍抬抬手,漏那麼一點點……孩子們太小,經不起餓啊。”她將“後必不忘大恩”說得格外懇切。

王瘸子沉默了片刻,目光在崔嬤嬤悲戚的臉上、破敗的門扉上轉了轉,最終嘆了口氣,將簪子飛快揣進懷裏,聲音更低:“罷了,看在小主子們的份上……我試試。但醜話說前頭,東西不會多,也別指望次次都有。還有,這事天知地知,你們知我知,若是走漏半點風聲……”

“一定!一定!多謝王公公!多謝!”崔嬤嬤連連保證,千恩萬謝。

王瘸子擺了擺手,沒再看地上的破籃子,匆匆拖着瘸腿,消失在荒草叢生的小徑盡頭,背影很快被殘垣斷壁吞沒。

沈清辭在屋裏聽着,微微鬆了口氣。第一步,算是邁出去了。用珍貴的遺物和空頭許諾,換一個不確定的、微小的希望。屈辱嗎?是的。但在生存面前,尊嚴是奢侈品。

春桃也探查回來了,臉色有些發白,帶着驚魂未定的神色。“娘娘,”她小聲道,“旁邊那個院子,就是隔着破牆的那個,好像有人住。我……我聽見咳嗽聲,咳得很厲害,聽着都揪心。再遠些好像也有動靜,但都死氣沉沉的。這地方……怪嚇人的。”

有人。病人。

沈清辭的心念動了動。在冷宮,病患意味着危險——可能是傳染病,也可能是累贅。但,也可能意味着……契機?一個展示價值、建立聯系、甚至獲取信息的契機。

她需要盡快恢復一些體力,哪怕只是一點點。

窗外的天色,在不知不覺中又暗沉下來。風似乎更大了,吹得破窗紙譁啦作響,如同嗚咽。

漱玉軒的第二個夜晚,即將來臨。比昨夜更冷,但似乎,也有了一線極其微弱的、尚未可知的光。

兩個孩子再次醒來,細弱的哭聲在空蕩寒冷的破屋裏顯得格外可憐。崔嬤嬤和春桃圍着那個舊木箱,用王瘸子“額外”給的一點點、幾乎看不見米粒的米湯,試圖喂給孩子。

沈清辭靠在冰冷的床頭,看着這一幕。

活下去。

不僅僅是喘氣,而是要在這片被詛咒的荒庭裏,找到一條能走下去的路。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被暮色吞噬的廢墟,眼神沉靜,深處卻燃起一點冰冷的、不肯屈服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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