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清晨推開吱呀作響的木板門,漱玉軒的庭院已然覆上了一層勻淨的素白。碎磚斷瓦、枯草敗葉都被溫柔地掩蓋,只留下幾行細小的鳥爪印和一只孤零零的破瓦罐凸起在雪中,世界顯得潔淨而寂靜,卻也透出更深重的寒意。
沈清辭呵出一口白氣,緊了緊身上那件東拼西湊的加厚夾襖。孩子們的新棉衣發揮了作用,夜裏睡得安穩許多,這讓她略感寬慰。崔嬤嬤和春桃正忙着清掃門前的積雪,又將淨的雪鏟入陶甕,預備融化後使用——雪水比井水更軟,煮茶或洗漱更佳。
就在這雪後清寂的上午,那個被預言的“人影”出現了。
來人並非從冷宮外圍而來,而是從漱玉軒後方、那片更荒僻、據說曾是小花園如今已成荊棘灌木叢的廢園方向,蹣跚走近。她走得很慢,身形瘦削,裹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舊鬥篷,兜帽拉得很低,幾乎遮住大半張臉,手裏掛着一磨得光滑的木棍,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淺淺的印痕。
春桃先看見,嚇了一跳,低聲驚呼:“娘娘,有人!”
沈清辭抬眼望去,心中微凜。那身影孤絕,不似王瘸子等人,倒像是……另一個長久被遺忘於此的住戶。她示意春桃稍安勿躁,自己站在門內,靜觀其變。
那人走到漱玉軒院牆外,停住了。她微微抬起頭,兜帽下滑,露出一張蒼白消瘦、但輪廓依稀秀美的臉龐,年紀似乎比柳美人和劉才人都要大些,約莫三十上下,眼神沉寂,像兩口枯井,沒什麼波瀾。她的目光緩緩掃過漱玉軒略顯“整齊”的院子(相比其他完全荒廢的院落),掃過牆角晾曬的草藥簸籮(已收進屋,但痕跡猶在),最後落在沈清辭身上。
兩人隔着一段距離,在雪後的清寒中對視了片刻。
“……你是新來的?沈氏?”那女人先開了口,聲音澀,像許久未曾與人交談,語速很慢,但吐字清晰。
沈清辭心中一動,知道“沈氏”指的是自己廢後的身份。她點點頭:“我是沈清辭。您是?”
“我姓張。”女人簡短地說,沒有提及任何位份,仿佛那已是前塵幻影,“住在後面,那片荒園子邊上。”她頓了頓,目光又轉向院子,“你們……在曬草藥?”
“是。”沈清辭坦然承認,既然對方看到了痕跡,遮掩反而可疑,“冷宮溼寒,采些野草晾曬,以備不時之需。”她說的依舊是那套應對王瘸子的說辭。
張氏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然後才道:“我……我那裏,有些種着的花草,也認得幾樣草藥。前些子,看見你們這邊有人去廢池邊挖蘆,采魚腥草。”原來她早就注意到了。
沈清辭心中一緊,面上卻不露聲色:“張娘子好眼力。柳姐姐前些子病了,不得已尋些土方子。”
張氏“嗯”了一聲,不再追問柳美人的事,卻道:“魚腥草需鮮用或陰,曝曬太過,藥力易散。蘆倒是無妨。”她竟是懂行的!
沈清辭眼睛微亮,態度更鄭重了些:“張娘子也通藥性?”
“略知一二。”張氏淡淡道,枯井般的眼眸裏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屬於舊時光的微光,旋即又湮滅,“家裏原是……經營藥材的。我自幼耳濡目染。”她似乎不願多提家世,轉而道:“你那牆角,背陰處青苔甚厚,雪後恐更溼滑,易生黴腐之氣。可采些艾葉、蒼術(她念出這兩個藥名)熏燒,驅之。”
艾葉她們有,蒼術卻未曾發現。沈清辭立刻請教:“敢問張娘子,蒼術這冷宮中可有?”
張氏抬起手中的木棍,指了指廢園深處一個方向:“往西,斷牆下,有種葉子寬大如掌、邊緣有刺、開紫褐色小絨球的雜草,其莖即似蒼術,氣味辛烈,掘之曬即可。雖不及道地藥材,聊勝於無。”她語氣平淡,卻給出了確切的信息和采集方法。
這是善意,而且是極具價值的善意!沈清辭壓下心中驚喜,誠摯道謝:“多謝張娘子指點。雪天路滑,若不嫌棄,請進屋喝碗熱水?”
張氏卻搖了搖頭,重新拉上了兜帽,將自己藏回那片灰暗的布料之後。“不必了。只是見你們……似乎有些營生,提醒一句罷了。這冷宮,看着死寂,牆縫裏未必沒有眼睛耳朵。好自爲之。”說完,她不再停留,拄着木棍,轉身,沿着來時的足跡,又慢慢消失在廢園荒草與積雪交織的深處,仿佛從未出現過。
春桃湊過來,小聲道:“娘娘,這位張娘子……怪嚇人的。她怎麼知道那麼多?還住在那種地方……”
“人不可貌相。”沈清辭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她說家裏經營藥材,又通藥性園藝……恐怕也不是尋常出身。她最後那句話,是在提醒我們。” “牆縫裏的眼睛耳朵”——這與她們對王瘸子及其背後可能的窺探的擔憂不謀而合。這位張娘子,看似離群索居,卻對周圍動靜並非一無所知。
沈清辭將張氏的出現和提醒告訴了柳美人和劉才人。柳美人聞言,皺眉想了半晌,忽然拍腿道:“我想起來了!張氏……莫不是那個張貴人?好幾年前的事了,說是牽扯進一樁‘巫蠱’案子,被先帝厭棄,打入了冷宮。那時鬧得挺大,但後來也沒個確切說法,人就漸漸被忘了。原來她一直住在後面那鬼地方!怪不得神出鬼沒的。”
“巫蠱?”劉才人嚇得一哆嗦。
“誰知道是真是假。”柳美人撇撇嘴,“宮裏這種醃臢事還少麼?我看她剛才提醒咱們,倒不像個惡人。只是性子孤拐了些,不肯與人往來。”
沈清辭心中有了計較。不管張貴人過往如何,她展現出的草藥知識和那一聲提醒,都表明她並非敵人,甚至可能成爲潛在的資源。在這冷宮,多一個懂行的人,就多一分生存的保障。
“她說的蒼術,我們得去找找。”沈清辭道,“艾葉蒼術熏燒,確實能燥溼驅穢,預防時疫。眼下天寒地凍,大家擠在屋裏,更需注意。”
午後,雪稍停,沈清辭讓春桃和小荷結伴,按照張貴人指點的方向,果然在廢園西邊一段坍塌的宮牆下,找到了那種葉子寬大帶刺、此時已枯萎但系猶存的植物。她們小心挖掘,帶回了數拇指粗細、表面灰黑、斷面黃白、散發着濃鬱辛烈香氣的莖。正是蒼術無疑!
沈清辭如獲至寶。蒼術健脾燥溼,祛風散寒,還能辟穢,用途廣泛。她立刻切下一小部分,與艾葉一同在屋內角落慢慢熏燒。辛辣芳烈的煙氣彌漫開來,雖然有些嗆人,卻奇跡般地驅散了屋裏的黴溼陰冷之氣,讓人精神爲之一振。
“果然有用!”柳美人深吸一口,覺得肺都舒暢了些,“這張貴人,倒是個實在人。”
藥材的擴充,讓沈清辭開始思考更深層的利用。她想起之前爲劉才人做的簡易關節藥膏效果有限,若能有蒼術、川芎(沒有)等藥材配伍,效果會好很多。還有預防凍瘡、治療輕微風寒的方子……思路一旦打開,便覺眼前豁然開朗,盡管材料依舊短缺得可憐。
然而,還沒等她們從獲得新藥材的喜悅中完全平復,新的問題接踵而至——或許是雪後溼寒加重,或許是營養不良導致的抵抗力下降,先是春桃手上生了凍瘡,紅腫癢痛;接着小荷也抱怨腳趾冰冷麻木;連一向身體底子最好的柳美人,也有些鼻塞流清涕的跡象。
疾病,在寒冷和匱乏中,總是如影隨形。
沈清辭立即行動起來。她用燒熱的井水爲春桃和小荷浸泡手足,然後搗爛新鮮的魚腥草混合一點豬油(王瘸子最近一次送來的肥肉熬出的極少一點)敷在凍瘡處。又用生姜、蔥白、蘇葉(在張貴人提及的另一種野生紫蘇上采集到少量葉)煮了驅寒的湯水,讓所有人都喝上一碗。蒼術艾葉的熏燒更加頻繁。
忙碌中,沈清辭再次感受到那種作爲醫者面對病痛卻受制於條件的無力感,但更多的是一種不肯屈服的鬥志。她在意識知識庫中反復搜尋替代方案,將張貴人提供的藥材知識與現代醫學的衛生理念相結合。
“我們需要更多熱水,持續的熱水供應,保持清潔,促進循環。”她對崔嬤嬤和春桃說,“炭火還是太少了。”
王瘸子似乎聽到了她們的“呼喚”,下一次送東西來時,除了例行公事的窩頭清湯,居然額外帶來了一小筐碎木炭和幾塊更大的、黑乎乎的“石炭”(煤),雖然質量低劣,但燃燒時間更長。
“天冷了,上頭……體恤。”王瘸子含糊地說了一句,眼神復雜地看了沈清辭一眼,又飛快地移開。
體恤?沈清辭心中冷笑。這“體恤”來得突兀。但無論是陰謀還是另有打算,這些燃料是實實在在的。她立刻讓崔嬤嬤將新得的炭煤妥善存放,規劃使用。
有了稍足的燃料,熱水供應得以保障。沈清辭甚至用一個大些的破瓦罐,架在炭火上,保持水溫,用於隨時清潔和熱敷。屋內因持續的火力和熏燒,溫度上升了不少,溼黴氣也被有效遏制。
春桃和小荷的凍瘡在精心護理下沒有惡化,漸漸好轉。柳美人的風寒症狀也很快消退。
危機暫時渡過,但沈清辭知道,這只是開始。漫長的嚴冬,對她們每個人,尤其是兩個孩子,都是巨大的考驗。
這天夜裏,雪又悄悄落下。沈清辭坐在炕邊,就着炭盆微弱的光,用燒黑的細枝在舊紙上寫寫畫畫。她在規劃:如何利用現有藥材,配制更有效的防凍膏、風寒茶;如何向張貴人進一步請教,或許能發現更多可用植物;甚至,她開始設想,如果有可能,是否能在開春後,在漱玉軒開辟一小塊真正的藥圃……
阿昭在睡夢中咂了咂嘴,阿玥的小手無意識地抓住了她的衣角。沈清辭放下手中的炭枝,輕輕握住女兒溫熱的小手。
屋外,雪落荒庭,萬籟俱寂。屋內,炭火噼啪,藥香隱隱。四個女子(算上偶爾過來商議的柳美人和劉才人)的命運,因這場雪,因疾病,因那一點炭火,更緊密地纏繞在了一起。而那個住在廢園深處、如同幽靈般的張貴人,似乎也爲這片絕望之地,投下了一線新的、微弱的、屬於知識與經驗的星光。
前路依然冰封雪覆,但手中的炭筆,心中的藥方,還有那一點點聚攏的、帶着藥草辛香的暖意,都在無聲地宣告:她們不會坐以待斃。冬天很長,但她們準備熬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