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木炭和劣質石炭的到來,讓漱玉軒的冬天有了實質的轉機。崔嬤嬤如同守護珍寶般,將這些黑乎乎的東西儲存在廚房棚子最燥的角落,用破草席仔細蓋好,每取用都精打細算。一個舊鐵皮罐子被改造成簡易炭盆,白裏放在正屋中央,既取暖,又能在上面架瓦罐燒水、烘烤衣物。到了夜裏,則將炭火埋入灶膛灰燼中,保留火種,也避免了一氧化碳中毒的風險。
持續的、可控制的熱源,帶來的改變是顯而易見的。屋內溫度上升,溼的牆角不再終泛着水汽,晾曬的衣物得更快,孩子們的小臉也多了些紅潤。更重要的是,熱水變得隨時可得。沈清辭嚴格要求所有人,飯前便後必須用熱水淨手,每睡前用熱水擦身泡腳。這在現代看來最基本的衛生習慣,在冷宮的環境中推行起來卻頗費了些口舌,尤其是柳美人,起初覺得麻煩,但在沈清辭以“防病勝過治病,尤其你病剛好”的堅持下,也勉強遵從了。
熱水、清潔、藥草熏燒,加上相對保暖的衣物,如同築起一道脆弱的防線,暫時抵御住了嚴寒和疾病的侵襲。春桃和小荷的凍瘡漸好轉,柳美人的風寒未再反復,連一向體弱的劉才人,氣色也似乎好了一點點。
生存的基礎稍有穩固,沈清辭的心思便活絡到了更遠處。那晚在舊紙上用炭筆寫畫的念頭並未停歇。她需要更清晰的記錄和規劃。紙張是奢侈品,墨錠更是想都別想。但她有炭筆——燒黑的細枝,以及……牆壁。
她選中了正屋內牆一塊相對平整、被舊家具遮擋了大半的角落。拂去浮塵,用淨的溼布擦拭淨。然後,她拿起一燒得漆黑、一端磨尖的堅硬木炭。
第一筆落下,是一條垂直的線,旁邊標注了簡單的刻度,以她自己的指節爲基本單位。這是尺。
接着,她開始勾勒漱玉軒的平面示意圖。正屋三間,東廂廢墟,西邊廚房,院中水井,圍牆,狗洞……雖然比例失真,線條粗拙,但重要的位置和資源點一一標明。她在水井旁畫了個圈,寫上“水,需常清”;在廚房處標注“炭,省用”;在正屋中央寫了“火,通風”;在堆放草藥的角落畫了葉子的符號。
這面“牆圖”成了她的戰略沙盤。每查看,添補,修正。
接着,是另一面牆,記錄她所發現的冷宮植物。她畫下簡筆的植物形態:羽狀葉的蒲公英,卵形葉的車前草,心形葉的魚腥草,寬大帶刺的蒼術葉子,細長的野蒜,還有那棵老柿子樹……在每個圖樣旁,用只有她自己能完全看懂的簡略符號,標注其特性:可食(E),藥用(M),清熱(H),驅寒(W),有毒(X)等等。她還留出了一片空白,準備記錄季節變化和采摘時機。
“娘娘,您這是在畫什麼呀?”春桃好奇地看着那些鬼畫符般的圖案。
“記錄。”沈清辭簡單解釋,“免得忘了。哪些草有用,長在哪裏,什麼時候采最好。還有咱們院子哪裏需要修整,哪裏要特別注意。”
崔嬤嬤看着那些圖畫,似乎明白了些什麼,嘆道:“娘娘真是心細。有這圖,心裏就亮堂了。”
這面“草藥牆”和“規劃圖”,很快吸引了柳美人和劉才人的注意。柳美人拖着尚未完全復原的身子過來串門,看到牆壁,先是愕然,隨即撫掌大笑:“好你個沈清辭!把這兒當軍機處了?還畫起輿圖來了!”她雖調笑,眼中卻滿是贊賞,“這法子好!省得咱們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我那院子也該畫一個!”
劉才人則對“草藥牆”更感興趣,她小心翼翼地辨認着那些簡筆畫,輕聲問:“沈妹妹,這……這像藿香葉子的是?”
“是紫蘇,張貴人提過的,驅寒散邪。”沈清辭指着另一處,“這個三片小葉的,可能是半夏,有毒,但炮制得當可止咳化痰,需極度小心。”
劉才人聽得入神,蒼白的臉上泛起求知的光彩:“原來有這麼多講究……我家裏那點皮毛,真是比不上。”
張貴人給的蒼術艾葉熏燒方子效果顯著,沈清辭一直想找機會正式道謝,並進一步請教。這雪霽初晴,她讓春桃用新得的少許面粉(王瘸子不知從哪兒弄來的一小袋陳年粗面)混合柿子泥,蒸了幾個小小的、甜軟的柿餅饃饃,用淨葉子包了兩個,又包了一小包自己晾曬的、品相最好的混合草藥(蒲公英、車前草、野菊花),帶着春桃,再次走向廢園深處。
張貴人住的地方比想象中更偏僻,幾乎是嵌在一段高大宮牆與荒廢假山之間的縫隙裏,用坍塌的廊柱和撿來的破木板勉強搭出個窩棚的形狀,但出乎意料地,窩棚前有一小片被精心清理過的土地,雖然被雪覆蓋,仍能看出整齊的壟埂輪廓,旁邊堆着些腐敗的落葉和草木灰,似乎是自制的堆肥。
窩棚門緊閉着。春桃有些害怕地縮了縮脖子。沈清辭示意她稍候,自己上前,輕輕叩了叩那扇用破席和木條釘成的門。
裏面傳來細微的動靜,過了一會兒,門拉開一條縫,張貴人那雙沉寂的眼睛露了出來,看到是沈清辭,似乎並不意外,但也沒什麼表情。
“張娘子,雪後晴了,特來謝謝您前的指點。自己做了點粗食,還有曬的草藥,不成敬意。”沈清辭將東西遞上,語氣真誠。
張貴人目光在柿餅饃饃和草藥包上停了停,沒接,卻拉開了門:“進來吧,外面冷。”
窩棚內極其狹小,但出乎意料地整潔。地上鋪着草和舊氈,一角用石塊壘了個極小的灶坑,餘燼微溫。最引人注目的是靠牆擺放的幾個破陶盆、瓦罐,裏面竟種着些耐寒的綠色植物!有的是常見的瓦鬆,有的葉片肥厚似景天,還有一小叢葉片細碎、開着極小紫花的植物,沈清辭一時認不出。
“坐。”張貴人指了指一塊墊着草的平整石頭,自己則在對面坐下。她接過沈清辭帶來的東西,放在一旁,並未立刻查看,而是問:“熏燒可有效?”
“效果極好,屋裏溼氣祛了大半,大家都覺得舒服多了。真是多謝張娘子。”沈清辭由衷道,目光忍不住瞟向那些綠植,“您這裏……竟能種活花草?”
張貴人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枯井般的眼裏似乎有了一絲極淡的漣漪。“打發時間罷了。冷宮地氣陰寒,尋常花草難活。這些都是些賤生耐陰的草藥或野草。”她指着那叢紫花小植物,“這是連線草,活血利尿。”又指着一盆葉片帶白斑的,“那是虎耳草,可治中耳炎、癰腫。”語氣平淡,如數家珍。
沈清辭心中震撼。這張貴人不僅識藥,竟還在如此惡劣環境下嚐試種植!這是怎樣一種堅韌又寂寞的堅持?
“張娘子大才。”沈清辭嘆道,“不瞞您說,我也有心想在開春後,試着在院子裏種些易活的藥草或菜蔬,只是毫無頭緒。不知張娘子可否指點一二?比如,何種土壤適宜?如何堆肥防蟲?”
張貴人靜靜看了她片刻,似乎是在審視她的誠意,然後才緩緩開口:“冷宮土質貧瘠板結,需改良。腐葉、草木灰、廚餘(若有無油腥的)、甚至人畜糞便(需充分腐熟),皆可混入。選址需背風向陽,地勢稍高以免積水。種子……我有些往年收集的,你若想要,可分你些。”她頓了頓,“但此事不易,耗時費力,未必有成。且動靜大了,易招耳目。”
最後一句是提醒,也是警告。沈清辭鄭重點頭:“我明白。會小心行事。張娘子肯指點,已是感激不盡。”
這一次拜訪,收獲遠超預期。沈清辭不僅得到了珍貴的草藥種子(張貴人給了她一小包據說是紫蘇和荊芥的種子,以及幾顆不知名的塊莖),更確認了張貴人是一個深藏不露的“技術型人才”,且對她們似乎並無惡意,甚至願意有限度地分享知識。
回去的路上,春桃抱着那包種子,又是興奮又是擔憂:“娘娘,咱們真要種地啊?能行嗎?”
“事在人爲。”沈清辭望着漱玉軒的方向,心中已開始規劃那片未來的“藥圃”,“張娘子能在那種地方種活草藥,我們院子比她那裏條件總要好些。慢慢來,一點一點試。”
有了張貴人的指導和種子,牆上的“規劃圖”又添了新內容:一片標注着“春種”的區域,旁邊畫了幼芽的符號。
然而,資源的增加也意味着需求的增長。孩子們長得快,棉衣雖暖,但替換的衣物、尿布(她們用最柔軟的舊布撕成)總是不夠。藥材消耗也在增加,尤其是預防性的使用。王瘸子送來的東西雖偶有“驚喜”,但遠不能滿足需求。
劉才人再次展現了她的價值。她通過小荷,極其隱秘地聯系上了一個在漿洗處做粗活、同樣備受欺壓的老宮女。那老宮女手腳有嚴重的凍瘡和皸裂,痛苦不堪。劉才人讓春桃裝作無意間“撿到”一小包沈清辭配制的、以豬油、魚腥草、少量蜂蜜(來自王瘸子某次送來的一點劣質蜜餞殘渣)調成的凍瘡膏,送給那老宮女試用。
不過兩三,效果立顯。老宮女千恩萬謝,主動提出可以幫她們漿洗一些特別髒污的衣物(比如孩子的尿布),或者用她偶爾能接觸到的一點熱水和鹼皂,幫她們處理最難洗的油污,只求能再得一點藥膏。
一條極其微小、卻切實可行的“以物易物”的渠道,就這樣在底層宮人最樸素的互助需求中,悄然建立。雖然交換的不過是些勞力或微不足道的便利,但對沈清辭她們而言,已是雪中送炭。更重要的是,這意味着她們開始擁有了一點“輸出”價值,而不僅僅是依賴施舍或冒險交易。
炭筆在牆上勾勒的線條越來越多,越來越復雜。從生存地圖,到草藥圖鑑,再到春種規劃,隱約的交換網絡……這面斑駁的牆壁,像一幅正在徐徐展開的、屬於冷宮底層女性的求生畫卷,雖然底色灰暗,筆觸稚拙,卻充滿了不屈的生機與越來越清晰的謀算。
沈清辭站在牆前,指尖拂過那些炭黑的線條。阿玥在她腳邊的舊籃子裏咿呀學語,伸手想去抓母親垂落的衣帶。
窗外,暮色漸合,又是一天將盡。但牆上的圖,心中的計,手中的炭筆,都在無聲地告訴這個冰冷的世界:她們的故事,遠未到終章。寒冬雖厲,但破土而出的芽,已在規劃和期待中,孕育着來年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