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還沒亮透,姬浩就被屋外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了。

他睜眼躺在硬板床上,沒立刻動。先聽了三息——是父親在灶台邊摸黑收拾東西的聲音,還有妹妹刻意壓低的呼吸聲。小雨肯定也醒了,只是裝睡。

“起來吧。”姬長風的聲音在黑暗裏響起,“知道你醒着。”

姬浩翻身坐起,摸到床頭的破衣服套上。油燈被點亮,豆大的火苗勉強撐開一小圈光亮。他看見父親正在整理一個破布包,裏面裝着半袋地草粉、兩塊風的不知名肉條、還有那把斷了一截的柴刀。

“爹,你這是……”

“去北坡。”姬長風用獨腿撐着站起來,把布包甩到肩上,“昨天看見幾只岩羊的蹄印,趁天妖族巡查隊沒來,碰碰運氣。”

姬浩皺眉:“你的腿——”

“死不了。”老人打斷他,從牆角抽出那磨得發亮的拐杖,“比躺在屋裏等死強。”

這話沒法反駁。姬浩快速套上草鞋,從自己那堆破爛裏翻出個小皮袋,裏面裝着昨晚偷偷藏起來的半塊黑面餅——那是用最糙的蕎麥混着樹皮粉烤的,硬得能砸暈野狗。

“帶上。”他把餅塞進父親懷裏,“晌午要是沒回來,我去找你。”

姬長風看了兒子一眼,沒說話,只是用力拍了拍姬浩的肩膀,然後一瘸一拐地推門出去。晨風灌進來,帶着東荒特有的塵土和枯草味兒。

姬浩站在門口,看着父親的背影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霧裏。那只空蕩蕩的褲管在風裏飄,像面認命的旗。

“哥。”姬雨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他身後,小手拉住他的衣角,“爹會沒事的,對吧?”

“嗯。”姬浩轉身,揉了揉妹妹枯黃的頭發,“去燒點水,把昨天那骨頭再熬一遍。湯裏撒點鹽。”

“鹽罐空了。”姬雨小聲說,“昨晚我看了,就剩罐底一點渣。”

姬浩心裏罵了句髒話。鹽在天妖族那兒是管制品,每個月按人頭配給,每人不到二兩。石村一百多口人,那點鹽連醃肉都不夠。

“那就熬白湯。”他說,“總比喝涼水強。”

等姬雨去灶台忙活,姬浩走到屋角,掀開地上那塊鬆動石板。下面是個一尺見方的土坑,坑裏埋着個陶罐——這是他家的“秘密倉庫”。

罐子裏東西不多:三枚鏽蝕的銅錢,不知道哪輩傳下來的;一小捆用油紙包着的草,是林月給的止血藥;還有半截匕首,刀刃全鏽沒了,只剩個鐵柄,柄上刻着模糊的紋路。

姬浩把鐵柄握在手裏。冰涼,粗糙,但莫名有種踏實感。這是他娘留下的東西之一,父親說這是“念想”,但他總覺得這玩意兒應該不只是念想。

後頸的胎記突然又燙了一下。

很輕微,像被蚊子叮了口。姬浩手一抖,鐵柄差點掉地上。

他盯着鐵柄上的紋路看。之前沒注意,現在借着油燈的光仔細瞧,那些紋路……好像和祠堂石碑後面的刻痕有點像?

但不等他細看,屋外傳來銅鑼聲。

“鐺!鐺鐺!”

急促,刺耳,帶着催命的意思。是令。

“哥——”姬雨嚇得手裏的木瓢掉進鍋裏。

“待屋裏,鎖好門。”姬浩迅速把鐵柄塞回陶罐,蓋好石板,抓起件破外套就往外跑,“我不回來,誰叫門都別開!”

“可是爹還沒——”

“我會去找他!”

姬浩沖出門,反手帶上門板。村道上已經涌出不少人,全都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像一群被趕出窩的土撥鼠。大家往祠堂方向涌,沒人說話,只有腳步聲和粗重的呼吸。

祠堂前的空地上,村長石堅和祭司石欒已經站在那兒了。石欒今天換了身稍微新點的袍子,領口還縫了圈灰鼠毛——這老東西哪兒弄的皮子?姬浩眯起眼。

“都到齊了?”石堅掃視人群,手裏拿着個破本子,“按戶點名。缺人的,今晚口糧減半。”

人群一陣動。幾個女人開始小聲報自家男人去哪兒了——有去挖草的,有去掏鳥蛋的,有去更遠的溪邊碰運氣撈魚的。

“姬長風呢?”石堅翻到姬家那頁。

“北坡打獵。”姬浩站出來,聲音不大,但清晰。

石堅抬頭看了他一眼,在本子上畫了個圈:“午時前不回,扣糧。”

姬浩沒爭辯。爭也沒用。石村的規矩是村長和祭司定的,而他們的規矩是從天妖族那兒學來的——簡單粗暴,不講道理。

“說正事。”石欒往前一步,清了清嗓子,那姿態像要宣布什麼天大的恩賜,“血祭在即,按聖族規矩,需遴選十名適齡孩童侍奉。爲顯公平,今行‘抽骨籤’之儀。”

他招招手,他侄子石虎從祠堂裏搬出個木箱子。箱子很舊,表面漆都掉光了,但箱蓋上刻着個猙獰的鬼臉圖案——那是幽冥族的徽記。

姬浩盯着那箱子。他記得這玩意兒,十年前他娘被選中的時候,用的也是這個箱子。當時他太小,只記得箱子裏有很多細長的竹籤,一半黑色,一半白色。抽中黑的,就是“初選入圍”。

“所有十歲至十六歲孩童,出列。”石欒說。

人群裏走出二十多個少年少女。姬雨也從家裏跑過來了,小臉煞白地擠到姬浩身邊,緊緊抓住哥哥的手。

姬浩捏了捏妹妹的手心,低聲說:“別怕,站我後面。”

他數了數,加上自己和妹妹,一共二十七個。石村的下一代,全在這兒了。

“排隊,一個一個來。”石欒打開箱蓋。姬浩踮腳瞥了一眼,裏面果然是竹籤,黑壓壓一片,但仔細看……黑色竹籤好像比白色的多?

他不動聲色地挪到隊伍側面,借着角度仔細觀察。箱底似乎有夾層,石欒每次晃動箱子時,底層的竹籤會微微上浮——那層的竹籤幾乎全是黑的。

作弊。

姬浩心裏冷笑。果然,什麼狗屁公平,名單早就內定了。抽籤只是個過場,用來堵住那些沒被選中家庭的嘴:你看,是你家孩子運氣不好,抽中了黑籤,怪不得誰。

但知道歸知道,他現在什麼也做不了。二十七個孩子,二十七個家庭的眼睛都盯着,他要是敢當場揭穿,石欒能把他打成“褻瀆聖儀”,直接綁了送幽冥族當添頭。

第一個抽籤的是西頭鐵匠家的兒子,十五歲,壯得像小牛犢。孩子手抖得厲害,伸進箱子裏摸了半天,抽出一——黑線。

鐵匠老婆當場暈了過去。

第二個是林月。這姑娘面無表情,手伸進去,停頓兩秒,抽出來——白色。她父母鬆了口氣,但林月自己臉上沒什麼喜色,只是退到一旁,目光和姬浩短暫交匯。

第三個,第四個……黑色竹籤一接一被抽出來。每出一黑籤,就有一家陷入絕望。有個抽中黑籤的男孩當場尿了褲子,被他爹一巴掌扇倒在地。

姬浩默默計算。已經抽了十五個人,黑籤九,白籤六。按規矩,初選要選十個人,現在還差一黑籤。

輪到他了。

姬浩走到箱子前,沒立刻伸手。他看着石欒:“祭司大人,我能問問這籤是怎麼做的嗎?”

石欒皺眉:“問這什麼?”

“好奇。”姬浩咧嘴,露出個人畜無害的笑,“聽說幽冥族的法術高深,能讓竹籤自己選人,是不是真的?”

人群裏傳出幾聲壓抑的笑——誰都聽得出這話裏的諷刺。

石欒臉色沉下來:“少廢話,抽!”

姬浩把手伸進箱子。竹籤冰涼,他故意在箱底摸索,指尖觸到了那個夾層的邊緣。很薄,但確實存在。他輕輕按壓,感覺到夾層下面還有空間。

有意思。

他沒去碰那些明顯被做了記號的竹籤——有幾黑籤的頂端被磨得更光滑些。而是憑着觸感,在箱角摸到一藏在最下面的。

抽出來。

白色。

石欒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平靜:“下一個。”

姬浩退開,把竹籤攥在手心裏。竹籤很普通,但握久了,指尖能感覺到極細微的凹凸——不是天然的竹節紋路,是刻上去的。

他借着轉身的動作,快速瞥了一眼。竹籤底部,用幾乎看不見的刻痕,刻着個很小的符號:一個圈,裏面三個點。

這什麼意思?

不等他想明白,姬雨已經站到箱子前了。小姑娘咬着嘴唇,閉着眼把手伸進去,摸索,然後抽出一——

黑色。

最後一黑籤。

“好!”石欒幾乎立刻宣布,“初選十人已定!未中籤者散去吧,中籤者及其家人留下,聽候安排!”

人群像炸了窩的螞蟻。抽中白籤的家庭連滾帶爬地拉着孩子往家跑,生怕祭司反悔。抽中黑籤的十家則陷入死寂,有人哭,有人罵,有人直接癱在地上。

姬浩把妹妹拉到身後,眼睛死死盯着石欒。老東西正在跟石虎低聲交代什麼,石虎不停點頭,然後朝姬浩這邊看了一眼,眼神不善。

“哥……”姬雨的聲音帶着哭腔,“我、我抽中了……”

“我知道。”姬浩握緊妹妹的手,另一只手悄悄把剛才那白籤塞進袖口,“別怕,有我在。”

石欒走了過來,臉上掛着那種假慈悲的笑:“姬浩啊,你也別太難過。妹能被選中,是福分。去了幽冥聖族那邊,吃得好穿得好,比在石村強多了。”

姬浩盯着他腰間——那裏掛着那塊黑色玉佩。昨天離得遠沒看清,現在近距離看,玉佩的雕工很精細,刻的是一張扭曲的人臉,嘴裏咬着條蛇。玉佩邊緣泛着極淡的幽光,不是反射陽光,是它自己在微微發光。

“祭司大人這玉佩挺特別。”姬浩突然說。

石欒下意識捂住玉佩,臉色變了變:“聖族賞賜的小物件,沒什麼特別的。”

“哦。”姬浩點頭,像是隨口一問,“我就是覺得那雕工好,像在哪見過……對了,祠堂供桌底下是不是也有個類似的圖案?”

石欒瞳孔一縮。

雖然只是瞬間的反應,但姬浩捕捉到了。老東西心虛。

“胡說什麼!”石欒厲聲道,“供桌底下能有什麼?你這孩子,怕是嚇糊塗了。石虎,帶他們去領‘淨身符’,按規矩,中籤者從今天起要開始淨身齋戒!”

石虎帶着幾個狗腿子上前,把十個孩子和家長分開。姬浩被推到一邊,眼睜睜看着姬雨被帶往祠堂後院——那裏有幾間專門用來“準備祭品”的石屋。

“浩子。”有人拉了他一把。

是石猛。這憨貨眼睛通紅,拳頭攥得嘎嘣響:“小雨她……我真他娘想宰了那老東西!”

“現在不行。”姬浩壓低聲音,“看到石欒腰上那塊玉佩沒?”

“咋了?”

“那東西有問題。”姬浩盯着石欒遠去的背影,“我娘當年被選中的時候,當時的祭司也戴過一塊類似的玉佩。後來那祭司沒多久就暴斃了,玉佩也不見了。”

石猛瞪大眼睛:“你懷疑……”

“我什麼都不懷疑。”姬浩打斷他,目光掃過四周,“我只知道,要救小雨,光靠蠻力不行。得知道他們到底想什麼,那塊玉佩是關鍵。”

“那咋辦?去偷?”

姬浩沒直接回答,而是從袖子裏抽出那白籤,遞給石猛:“看看這個。”

石猛接過竹籤,翻來覆去看了半天:“這不就是籤子嗎?等等……底下這刻的啥?三個點?”

“我也不知道。”姬浩把竹籤拿回來,“但肯定不是隨便刻的。石猛,你幫我做件事。”

“你說!”

“去祠堂周圍轉悠,假裝幫工,想辦法看清後院那幾間石屋的布局。有幾個看守,什麼時候換班,窗戶多高,門鎖什麼樣——越細越好。”

石猛點頭:“包我身上。那你呢?”

姬浩看向祠堂方向,眼神冷下來:“我去看看我爹回來沒。順便……想想怎麼弄到那塊玉佩。”

兩人分開行動。姬浩沒直接回家,而是繞到村子北邊,爬上那棵最高的枯樹——這裏是石村的制高點,能看到大半個村子和周圍的荒野。

他坐在樹杈上,從懷裏摸出那半塊從祭司家偷來的苦蕎杆,慢慢嚼着。苦味在嘴裏彌漫開,讓腦子更清醒。

視野裏,石村像塊被隨意丟棄的破布,皺巴巴地攤在山坳裏。祠堂在後村中央,像塊黑色的污漬。他能看見後院那幾間石屋的屋頂,還有門口晃蕩的人影——至少四個守衛。

遠處,北坡方向有幾個小黑點在移動。姬浩眯起眼辨認,很快鬆了口氣——是他爹,還有兩三個同去的村民。他們扛着什麼東西,看形狀……是岩羊?

還真讓爹碰上了運氣。

但姬浩沒立刻下樹迎接。他繼續觀察,目光掃過每一棟石屋,每一條村道,每一個可能出現異常的地方。

這是他從小養成的習慣。八歲那年,他爲了給生病的娘找口吃的,一個人摸進天妖族臨時營地偷糧袋。那次他趴在營地外的亂石堆裏觀察了整整兩個時辰,摸清了哨兵換崗的規律、巡邏隊的路線、甚至摸清了哪個帳篷的守衛愛打瞌睡。

最後他成功了,偷到半袋發黴的谷子。雖然娘吃了還是沒熬過去,但那件事教會他一件事:在敵人眼皮底下活動,眼睛要比刀子快,腦子要比腿腳勤。

現在,他的敵人不只是天妖族和幽冥族,還有石欒這種吃裏扒外的叛徒。

太陽爬到頭頂時,姬浩從樹上滑下來。他先回家一趟,把昨天剩的骨頭湯熱了熱——其實就一碗飄着油星的渾水,但好歹是熱的。

剛喝完,門被推開。姬長風拄着拐杖進來,肩上扛着半只岩羊。羊不大,但夠全家吃幾天了。

“爹!”姬浩連忙接過獵物。

“北坡碰上的,掉進石縫裏摔斷了腿。”姬長風坐下,喘着粗氣,臉上有罕見的笑意,“還有兩只,讓老孫頭他們分了。”

姬浩把羊放下,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爹,小雨抽中黑籤了。”

姬長風臉上的笑瞬間僵住。他盯着兒子看了好幾秒,然後慢慢低下頭,用那只布滿老繭的手捂住臉。

灶膛裏的火噼啪作響。

良久,老人抬起頭,眼圈發紅,但沒流淚:“什麼時候……送走?”

“還有一個月。”姬浩蹲到父親面前,“但初選中的十個人,從今天起就要關進祠堂後院‘淨身齋戒’。我剛才看了,至少四個守衛。”

姬長風沉默,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拐杖上的疤結。那是十年前和天妖族沖突時留下的,木頭上還嵌着半片碎骨——不知道是誰的。

“你打算怎麼做?”他突然問。

姬浩愣了一下:“爹?”

“別裝傻。”姬長風盯着兒子,“你是我兒子,你什麼性子我清楚。你不會眼睜睜看着小雨被送走。說吧,有什麼打算?需要我這把老骨頭做什麼?”

姬浩心裏涌起一股熱流。他深吸一口氣,壓低聲音:“我需要先弄清楚石欒和幽冥族到底在搞什麼鬼。他腰上有塊玉佩,很邪門。還有祠堂供桌底下,可能藏着東西。”

“玉佩……”姬長風皺眉,“我想起來了。你娘走之前那幾天,當時的老祭司也戴過一塊黑玉佩。後來老祭司暴斃,玉佩就不見了。你娘偷偷跟我說,那玉佩是‘魂器’,能吸人魂魄。”

姬浩背脊發涼:“吸魂?”

“你娘是這麼說的。”姬長風握緊拐杖,“她還說,石村下面……可能埋着不得了的東西。歷代祭司,其實是在守那個東西,也在喂那個東西。”

喂。

這個詞讓姬浩胃裏一陣翻騰。喂什麼?用什麼喂?

“爹,”他站起身,“今晚我要進祠堂。”

“太危險。”

“必須去。”姬浩眼神堅決,“如果真像娘說的,那石欒現在就是在用小雨他們喂那個‘東西’。我等不起。”

姬長風看着兒子,看了很久。最後他嘆了口氣,撐着拐杖站起來,走到牆角,掀開另一塊鬆動的地磚。

下面不是土坑,是個鐵盒子。生鏽了,但沒鎖。

老人打開盒子,從裏面拿出一樣東西,用破布包着。他一層層解開布,露出裏面的物件——

是把匕首。不是姬浩藏的那把斷柄,是完整的匕首。刀身烏黑,泛着暗沉的光澤,刀刃上刻着細密的符文。刀柄是某種深色木頭,尾端鑲嵌着一小塊紅色的石頭,石頭裏有光在緩慢流轉,像活的一樣。

“這是你娘娘家傳下來的。”姬長風把匕首遞給姬浩,“她說,如果有一天姬家後人要去做拼命的事,就把這個給他。這刀……過不是人的東西。”

姬浩接過匕首。入手沉重,但意外地趁手。當他的手握住刀柄時,尾端的紅石突然亮了一下,後頸的胎記也隨之發燙。

這次不是錯覺。他能感覺到,匕首和胎記之間,有種奇異的共鳴。

“它叫什麼?”姬浩問。

“你娘沒說。”姬長風搖頭,“她只叫它‘守夜人’。”

守夜人。

姬浩把匕首進腰間,用衣服下擺蓋好。刀身貼着皮膚,傳來溫熱的觸感,不像金屬,倒像活物的體溫。

“爹,”他看向門外,天色開始暗下來了,“今晚你別等我了。如果我天亮沒回來……”

“我會等。”姬長風打斷他,獨腿站得筆直,“姬家的人,說到做到。你娘等了我十年,我也能等你。”

姬浩鼻子一酸,重重點頭,轉身出門。

夜幕正在降臨。東荒的天空沒有晚霞,只有一層層加深的灰色,像給大地蓋了床髒被子。

姬浩沒直接去祠堂。他先繞到村西頭,在林月家後窗敲了三長兩短——這是他們小時候約定的暗號。

窗戶開了一條縫,林月探出半張臉:“浩子?”

“我需要你幫個忙。”姬浩壓低聲音,“祠堂後院,東南角的石屋,窗戶下有沒有能的地方?”

林月想了想:“有棵半枯的歪脖子樹,樹洞能藏個小孩。你想什麼?”

“今晚我要進去。”姬浩沒隱瞞,“石欒的玉佩有問題,祠堂下面可能藏着東西。小雨他們在裏面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險。”

林月沉默了幾秒,然後說:“等着。”

窗戶關上。片刻後,她再次打開,遞出個小布包:“迷香,我自己調的,能讓人昏睡半個時辰。省着點用,就這些了。還有……”她又遞出個更小的油紙包,“癢癢粉,加強版。沾上能癢三天,撓破皮都止不住。”

姬浩接過,揣進懷裏:“謝了。”

“別說謝。”林月看着他,眼神復雜,“浩子,我知道你想什麼。但如果……如果事不可爲,先保住自己。石村不能同時失去你和姬雨。”

姬浩沒接話,只是點點頭,轉身沒入夜色。

他像影子一樣在村巷裏穿行,避開偶爾亮着燈光的窗戶,避開巡邏的村民——其實沒什麼正經巡邏,石村晚上除了祭司家的狗腿子,沒人敢出門。

快到祠堂時,他先爬上那棵老槐樹,蹲在枝椏上觀察。

祠堂後院果然有四個人影在晃蕩。兩個在門口,兩個在院子裏踱步。石虎不在,可能吃飯去了。

姬浩耐心等着。直到月亮爬到中天,守衛開始打哈欠,其中一個坐到門檻上打盹。

就是現在。

他像貓一樣滑下樹,貼着牆摸到東南角。果然有棵歪脖子樹,樹中空,洞口剛好夠他擠進去。

樹洞裏彌漫着腐木和蟲蛀的味道。姬浩屏住呼吸,從懷裏摸出林月給的迷香,用火折子點燃——火折子是他用曬的火絨草自制的,點燃時幾乎沒光。

迷香的煙很淡,混在夜風裏幾乎看不見。姬浩小心翼翼地把煙往守衛方向扇。

半刻鍾後,坐在門檻上的守衛腦袋一歪,鼾聲響起。院子裏踱步的兩個也相繼癱倒在地。

姬浩等了幾息,確認他們都睡死了,這才從樹洞鑽出來,躡手躡腳地摸到石屋窗下。

窗戶從裏面閂着,但有條縫。他抽出“守夜人”匕首,刀刃薄得像紙,輕易就進縫隙,輕輕一挑——

“咔。”

門閂開了。

姬浩推開窗戶,翻身進去。屋裏很黑,但有微弱的呼吸聲。他適應了一會兒黑暗,看見地上鋪着些草,十個孩子蜷縮在上面睡覺。姬雨在靠牆的位置,睡得很不安穩,眉頭緊皺。

他沒叫醒妹妹,而是迅速檢查屋子。四壁都是石頭,沒有暗門。地面也是石磚,但角落裏有一塊磚……顏色不太一樣?

姬浩蹲下,用手指敲了敲。聲音發空。

下面是空的。

他嚐試撬開磚,但磚縫封得很死。正想用匕首硬撬,突然聽到屋外傳來腳步聲——很輕,但越來越近。

姬浩瞬間做出決定。他閃身躲到門後陰影裏,握住匕首,屏住呼吸。

門被推開了。

一個人影溜進來,手裏提着盞小燈籠——燈籠的光是綠色的,幽冥族那種陰森的綠。

是石欒。

老東西半夜來這兒什麼?

姬浩握緊匕首,看着石欒走到屋子中央,蹲下身,從懷裏掏出那塊黑色玉佩。

玉佩在綠光下泛着詭異的幽光。石欒把玉佩按在地上,開始低聲念誦什麼——不是石村的語言,是某種扭曲、刺耳的音節。

隨着念誦,玉佩開始發光。不是反射燈籠光,是它自己在發光,光像活物一樣滲入地磚縫隙。

姬浩看見,地面那塊顏色不同的磚,開始微微震動。

就是現在。

他像獵豹般撲出,匕首直刺石欒後心——

但石欒反應極快,猛地轉身,玉佩脫手飛出,正好撞在匕首上。

“鐺!!!”

金屬碰撞的脆響在石屋裏炸開。玉佩沒碎,反而爆出一團黑霧,霧中隱約有無數張痛苦的人臉在扭曲尖叫。

姬浩被黑霧沖擊,倒飛出去,撞在牆上。但他立刻翻身起來,匕首橫在前。

石欒站在黑霧中,臉色猙獰:“小,果然是你!昨晚在祠堂的就是你!”

“是我又怎樣?”姬浩啐了口血沫,盯着那團黑霧——霧正在往玉佩裏縮回去,那些人臉也在消散,“石欒,你用這玩意兒害了多少人?”

“害人?”石欒獰笑,“我是給他們新生!他們的魂魄會融入聖主之體,獲得永生!你懂什麼!”

他伸手去抓玉佩。但姬浩更快,匕首脫手飛出——

不是刺石欒,是刺向半空中的玉佩。

“守夜人”匕首化作一道烏光,精準地刺中玉佩中心。玉佩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嘯,表面出現蛛網般的裂紋。

“不——!!!”石欒目眥欲裂。

匕首刺穿玉佩,帶着它釘在牆上。玉佩上的裂紋迅速蔓延,最後“砰”的一聲炸成碎片。

黑霧徹底消散。

石欒像被抽了骨頭似的癱倒在地,七竅開始滲血。他指着姬浩,手指顫抖:“你……你毀了魂器……聖主不會放過你……石村……所有人都要死……”

話沒說完,頭一歪,斷了氣。

姬浩走過去,拔出匕首。玉佩碎片散落一地,其中最大的一塊還在微微發光。他撿起來,發現碎片內側刻着密密麻麻的細小文字——還是那種扭曲的符文。

他把碎片揣進懷裏,快速檢查了一下石欒的屍體,搜出幾把鑰匙、一個小錢袋、還有一張疊起來的獸皮紙。

沒時間細看。他把東西全收好,走到姬雨身邊,輕輕推了推妹妹。

姬雨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哥哥,眼睛一下子亮了:“哥?你怎麼——”

“噓。”姬浩捂住她的嘴,“穿上鞋,跟我走。小聲點,別吵醒其他人。”

“可是他們……”

“他們暫時安全。”姬浩看了一眼地上的石欒屍體,“祭司死了,幽冥族會亂一陣子。這是我們的機會。”

他拉起妹妹,走到窗邊,先把姬雨托出去,然後自己翻出。

院子裏四個守衛還在昏睡。姬浩猶豫了一下,沒他們——不是心軟,是沒必要。留活口,反而能讓幽冥族以爲石欒是死於內訌。

他帶着姬雨,沿着牆陰影,快速離開祠堂區域。

回到自家石屋時,姬長風還坐在灶台邊等着,油燈的火苗跳了一下。

“爹……”姬雨撲進父親懷裏。

姬長風抱住女兒,看向兒子:“成了?”

“石欒死了。”姬浩把懷裏的東西全掏出來,攤在地上,“但我捅了個馬蜂窩。幽冥族很快會知道。”

“知道就知道。”姬長風拿起那塊最大的玉佩碎片,借着燈光看上面的符文,眉頭越皺越緊,“這是……召喚咒文的一部分。他們在召喚什麼東西,需要純淨的魂魄做祭品。”

“召喚什麼?”

姬長風搖頭:“我看不懂全部。但這裏提到了一個詞……”他指着碎片上最顯眼的一個符文,“‘噬淵’。”

噬淵。

姬浩記下了這個詞。

窗外,遠處傳來狗吠聲。天快亮了。

“爹,小雨,你們收拾東西,只帶最重要的。”姬浩開始往自己那破布包裏塞糧、水袋、火折子,“我們不能待在這兒了。石欒一死,幽冥族肯定會來查。到時候我們全得死。”

“去哪兒?”姬雨小聲問。

姬浩看向北方——那是溫泉谷的方向。

“先去個安全的地方。”他說,“然後……”

他摸出懷裏那張獸皮紙,展開。紙上畫着幅簡陋的地圖,標注了幾個點。其中一個點,在石村西北方向,旁邊用幽冥族文字寫着兩個字:

禁地。

姬浩笑了。

那是他昨天和石猛、林月發現足跡的地方。

看來,有些秘密,是時候去挖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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