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荒的秋天像個摳門的商人,連陽光都舍不得多給。姬浩趴在冰冷的岩石後面,嘴裏叼着苦到發麻的草莖,眼睛盯着三百步外的那片枯樹林。
他保持這個姿勢已經半個時辰了。
“浩子,”旁邊傳來石猛壓低的聲音,帶着憋不住的煩躁,“那玩意兒真會來?”
“會。”姬浩沒動,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昨天它在北坡拱了三處地草,按習性,今天該來這邊了。”
“可咱都趴成石頭了……”
“那就繼續趴着。”姬浩終於轉過半邊臉,沖石猛咧了咧嘴,“想想你爹昨晚喝的那碗清湯,裏面漂了幾片菜葉?”
石猛不吭聲了。他爹昨晚那碗“湯”裏就三片發黃的葉子,還是他娘從祭司家後廚偷撿的爛菜幫子。
“來了。”另一側,林月的聲音像羽毛落地。
姬浩瞬間轉回頭。
枯樹林邊緣,一團灰褐色的影子正慢悠悠地晃出來。是頭成年的刺甲疣豬,脊背上那排硬刺像破梳子,沾着涸的泥漿。它鼻子貼着地,哼哧哼哧地嗅着,前蹄不耐煩地刨土。
姬浩的呼吸放得更輕。
這畜生不好對付。皮糙肉厚不說,急了還會把背刺當飛鏢射出來——去年村裏的老獵手王瘸子就是被一刺釘穿了小腿,躺了兩個月,最後還是沒熬過冬天。
但現在石村需要肉。不是解饞的肉,是救命的口糧。還有三天就是每月上交“血稅”的子,如果交不出足夠的肉食,天妖族那群長翅膀的就會從村裏直接抓人抵數。
姬浩數過,村裏能打的壯年男人不超過四十個,其中一半身上帶傷。女人和孩子更不用說。上個月,西頭的張家因爲少交了三斤肉,他家十二歲的小子就被拖走了,現在墳頭的草還沒長出來——不對,沒有墳。天妖族不吃屍體,但會把骨頭磨成粉摻進“賜福聖水”裏,美其名曰“骨血歸源”。
狗屁。
姬浩舌尖頂了頂後槽牙,目光鎖定疣豬的移動軌跡。他左手緩緩摸向腰間,那裏別着三削尖的木矛——鐵器全被收走了,這是他們能找到的最硬的黑鐵木。
“按昨天的方案。”他嘴唇幾乎不動,“石猛左翼,林月右翼,我正面。記住,別讓它沖起來,一旦沖起來我們都得完蛋。”
石猛握緊了手裏的粗木棍,棍頭綁着塊邊緣磨薄了的石頭,算是簡易斧。林月則從背後取下自制的藤蔓套索,繩索上打着復雜的結——這姑娘手巧得不像話,據說她爺爺的爺爺曾是某個大部落的繩藝師,雖然傳到她這代就剩這點編繩子的本事了。
疣豬又往前拱了幾步,停在了一叢枯死的棘刺灌木前。它似乎聞到了什麼,警惕地抬起頭,小眼睛裏閃着凶光。
就是現在。
姬浩像彈簧般彈起,第一木矛脫手飛出——不是瞄準豬,是瞄準豬前方三步的地面。
“咄!”
木矛扎進土裏,矛尾劇顫。疣豬受驚,本能地往左一跳。
石猛從左側岩石後暴起,掄圓了木斧狠劈過去。疣豬嘶叫着扭頭,用脊背最厚的刺甲硬接了這一下。石斧崩開一塊刺甲,但沒見血。石猛被反震得後退兩步,虎口發麻。
疣豬被徹底激怒,低頭就要沖鋒。
“右邊!”姬浩喊。
林月的套索甩出,精準地套住了豬的後腿。她咬牙往後拉,但體重差距太大,反被拖着往前踉蹌。
姬浩已經沖到正面。他沒扔第二矛,而是突然蹲下,雙手抓起一大把沙土,狠狠揚向豬臉。
這招很損,但有用。
疣豬被迷了眼睛,瘋狂甩頭。姬浩抓住這半秒的空當,整個人貼着地面滑過去,第二木矛不是刺,而是從下往上,狠狠捅進疣豬相對柔軟的腹部側後方。
“嗷——!!!”
淒厲的豬嚎響徹山谷。姬浩一擊得手立刻滾開,第三矛已經握在手裏。他看到疣豬開始胡亂沖撞,後腿上的套索限制了速度,但林月快要拉不住了。
“石猛!絆它!”
石猛扔掉崩口的木斧,抱起地上早就準備好的粗藤,在豬沖過來的瞬間猛地拉直。疣豬前蹄被絆,龐大的身軀轟然栽倒,揚起一片塵土。
姬浩沒等它爬起來,箭步上前,第三矛對準脖子側面的動脈位置,用全身力氣捅了進去。
一下。
兩下。
三下。
滾燙的血濺了他滿臉,腥得發苦。疣豬的掙扎越來越弱,最後只剩四肢的抽搐。
姬浩跪在豬屍旁,大口喘氣。手在抖,但不是因爲怕,是用力過猛後的脫力。
“成了!”石猛一屁股坐在地上,咧開嘴笑,“浩子,你這招撒沙子真他娘缺德,不過我喜歡!”
林月鬆開套索,手腕上一圈深紅的勒痕。她走到豬屍旁,仔細查看傷口:“腹部這一矛避開了內髒,血放得淨,肉不會發酸。脖子這幾下……位置很準。”
她看向姬浩,眼神裏有種復雜的佩服。這少年明明比她還小一歲,下手卻老辣得像了三十年的屠夫。
姬浩抹了把臉上的血,站起來:“別高興太早。這頭豬頂多三百斤,去皮去骨,能用的肉不到兩百。村裏一百二十七戶,每戶要交三斤肉,就是三百八十一斤。差得遠。”
石猛的笑垮了:“那怎麼辦?再找一頭?”
“來不及了。”姬浩抬頭看天。鉛灰色的雲層壓得很低,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不是雷,是更糟糕的東西。
他臉色變了:“趴下!全趴下!捂住耳朵!”
石猛和林月條件反射般撲倒在地。姬浩自己也伏在豬屍後面,把臉埋進帶着血腥味的泥土裏。
三息之後,破空聲由遠及近。
三個巨大的黑影掠過山谷上空,投下的陰影短暫地吞沒了陽光。那是天妖族的“巡查使”,人形,但背生雙翼,翼展超過三丈。它們穿着暗金色的輕甲,腰間掛着彎刀和某種發光的符文器械。
其中一名巡查使低頭看了一眼山谷——只是隨意的一瞥,姬浩卻感覺像有冰水順着脊椎澆下來。
好在它們沒有停留。爲首的那個抬手扔下個東西,是個拳頭大小的血色晶體,晶體在空中炸開,化作無數光點,匯聚成一行扭曲的文字,懸浮在半空:
【血祭倒計時:三十】
文字燃燒了三息,然後像煙灰一樣散落。其中一點灰燼飄下來,正落在姬浩面前。
他盯着那點灰,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碰了一下。
刺痛。
不是皮膚上的痛,是直接扎進腦子裏的那種尖銳的痛。同時,他後頸那個從小就有、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紅色胎記,突然燙了一下。
只是一瞬間,快得像錯覺。
但姬浩記住了。
“走了。”石猛小心翼翼地抬起頭,“這幫瘟神,每次來都沒好事……三十天,又是血祭。浩子,今年你家……”
他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姬浩家只剩下他、他爹和他妹妹姬雨。按照天妖族的“輪選規矩”,已經連續三年沒出祭品的家庭,今年必須出一個。
姬浩家上次出祭品,是十年前。他娘。
“先收拾獵物。”姬浩站起來,臉上沒什麼表情,“石猛,把豬捆好。林月,檢查附近有沒有血跡要掩蓋。天妖族的鼻子靈,別讓它們順着味找到這裏。”
三人默默行動。姬浩用泥土搓掉手上的血,抬頭又看了眼天空。巡察使早已不見蹤影,但那行燃燒的文字好像還烙在他視網膜上。
血祭。
這個詞在石村代表着兩件事:第一,要選十個十五歲以下的少男少女,送給幽冥族當“祭品”。沒人知道祭品具體會遭遇什麼,因爲從沒見人回來過。祭司的說法是“侍奉聖族,靈魂升華”,但姬浩見過祭司說這話時躲閃的眼神。
第二,在那之前的一個月,全村要像待宰的豬一樣被圈養起來,上交雙倍的“血稅”,保證祭品們“血肉潔淨,魂魄飽滿”。
狗屁的潔淨,狗屁的飽滿。
姬浩捆豬蹄的手格外用力。麻繩勒進皮肉,他卻在想別的事:剛才碰到倒計時灰燼時的那陣刺痛,還有胎記的異樣。這不是第一次了。三個月前,他在祖祠那面破石碑前發呆時,也有過類似的感覺。
“浩子,捆好了。”石猛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
三人用粗木杠抬起豬屍,步伐沉重地往石村方向走。一路上誰都沒說話。
石村建在一處背風的山坳裏,說是村子,其實更像難民營。幾十座半地式的石屋擠在一起,屋頂蓋着枯草和泥巴。村口立着木樁,上面掛着個鏽蝕的銅鍾——那是警報器,也是令。
他們剛進村,就聽見鍾被敲響了。
“鐺——鐺——鐺——”
沉悶的響聲像喪鍾。村民們從石屋裏鑽出來,臉上都是麻木和恐懼。他們看見了姬浩三人抬着的豬,眼神亮了瞬間,又黯淡下去。
一頭豬,救不了全村。
村中央的空地上,村長石堅已經站在那裏。老頭六十多歲,腰杆還挺得直,但眼裏的渾濁掩飾不住。他旁邊站着祭司石欒,穿着那身洗得發白、卻永遠比別人淨的長袍。
“都看到了?”石堅開口,聲音沙啞,“三十天。老規矩,十五歲以下的孩子,明天來祠堂抽籤。每戶三斤肉,五天之內交齊。”
人群一陣動。有女人開始低聲啜泣。
“哭什麼!”石欒厲聲道,“能爲聖族奉獻,是榮耀!抽中的孩子,這一個月頓頓有白米,有肉湯,比你們現在吃得好十倍!”
姬浩在心裏冷笑。是啊,養豬不也得先喂飽麼。
他目光掃過人群,看到了自家石屋門口。父親姬長風拄着拐杖站在那裏,左腿空蕩蕩的褲管隨風輕擺——那是十年前爲保護娘留下的。妹妹姬雨躲在父親身後,小手緊緊抓着父親的衣角。
姬浩對父親點了點頭,示意獵物到手了。姬長風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轉身回了屋。
“散了,都散了!”石堅揮手,“該嘛嘛去。姬浩,你們三個把豬抬到祠堂後院,祭司大人會統一分配。”
統一分配的意思,就是最好的肉歸祭司和村長,其次是他們的親信,最後才輪到普通村民。姬浩早就習慣了。
三人把豬抬到祠堂後院。石欒跟過來,捏着鼻子檢查了一下:“腹部傷口太深,損了部分腸油。下次注意。”
姬浩低着頭:“是。”
“這豬腰子我留下了,祭司大人最近需要滋補。”石欒自顧自地切下兩塊腰子,用油紙包好,“剩下的你們處理淨,傍晚來領肉。”
他拎着腰子走了,腳步輕快。
石猛沖他背影啐了一口,聲音壓得極低:“老吸血鬼。”
“活。”姬浩已經開始燙豬毛。滾水是林月從祠堂大灶上偷舀的——這算是他們爲數不多的“特權”。
處理一頭三百斤的豬是重體力活。等他們把肉分割好,骨頭剔出來,內髒分門別類放妥,太陽已經西斜。姬浩分到了五斤肉,其中三斤要當稅交,實際只剩兩斤。外加一沒什麼肉的筒子骨,一掛豬大腸——這東西味道重,祭司看不上。
“腸子給我吧。”林月說,“我知道有種野蒿能去味,處理好能熬鍋湯。”
姬浩把腸子給她:“小心點,別被人看見。”
三人各自拎着分到的肉,在祠堂門口分開。姬浩往家走,路過村中那口老井時,下意識地停了一下。
井沿的石頭上,刻着些模糊的圖案。村裏老人說這是上古留下的,但沒人認得。姬浩小時候常來這裏,總覺得這些圖案在看他。
今天那種感覺又來了。
他伸手摸了摸其中一道刻痕——像是火焰的形狀。
後頸的胎記,又微微燙了一下。
“浩哥?”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響起。
姬浩回頭,是隔壁孫家的小子,才八歲,瘦得跟豆芽似的。
“小豆子,怎麼了?”
“我娘讓我問你……”小孩咬着手指,“你家今年,會不會抽籤啊?我娘說,要是你家抽了,我家可能就能躲過去……”
童言無忌,但像把刀子。
姬浩蹲下來,從自己那兩斤肉裏切了一小塊,塞到孩子手裏:“拿回去,別讓人看見。告訴你娘,該來的躲不掉,但活着的人得先吃飽。”
小豆子攥着肉,眼眶紅了,轉身跑開。
姬浩站起來,看着孩子消失在石屋間。他握緊了手裏的骨頭,指節發白。
回到家時,天已擦黑。石屋裏點着盞小油燈,燈芯擰得很小,勉強照亮巴掌大的地方。姬長風坐在灶台邊,就着火光補一張破漁網——雖然河裏早就沒什麼魚了。姬雨在煮粥,鍋裏稀得能照見人影。
“哥!”姬雨看見他手裏的肉,眼睛亮了。
“骨頭熬湯,肉切一半醃起來,剩下一半明天吃。”姬浩把東西放下,“爹,今天巡察使來了,三十天倒計時。”
姬長風補網的手停了一瞬,又繼續:“嗯。”
“今年咱家……”
“抽籤就抽籤。”姬長風打斷他,抬起頭。油燈的光在他臉上跳動,讓那道從額頭劃到下巴的傷疤顯得格外猙獰,“你娘走的時候說過,姬家的孩子,命硬。”
姬浩沉默地坐到灶台另一邊,幫着添柴。火光映着他的臉,少年人的輪廓已經有了硬朗的線條。
“我今天碰了倒計時的灰。”他突然說。
姬長風的手又停了。
“後頸那個胎記,燙了一下。”姬浩繼續說,聲音很輕,“爹,我娘到底是怎麼死的?真的是自願當祭品?”
灶膛裏的柴火噼啪炸了一聲。
良久,姬長風放下漁網,用那只僅剩的右手揉了揉臉:“你娘走之前,跟我說了一句話。她說,‘長風,咱們兒子不是普通人。等他後頸的胎記發燙那天,告訴他,去祖祠石碑後面看看’。”
姬浩猛地抬頭。
“十年了,我沒告訴你,是因爲時候沒到。”姬長風看着兒子,“但現在……你自己決定。去看,可能有危險。不看,可能錯過什麼。”
“石碑後面有什麼?”
“我不知道。你娘沒說。”姬長風頓了頓,“她只說,那是姬家守了不知多少代的東西。守到都快忘掉爲什麼守了。”
姬浩盯着灶膛裏的火,看了很久。
然後他站起來:“我去看看。”
“現在?”
“就現在。”
姬長風沒阻攔,只是說:“小心祭司的人。他們晚上會在祠堂附近轉悠。”
姬浩點頭,從門後拿了件深色破衣服套在外面,悄無聲息地溜出石屋。
夜裏的石村像座墳墓,只有風聲嗚咽。他避開有光亮的地方,貼着牆陰影移動。祠堂在村東頭,是全村唯一一座完整的石頭建築,雖然也舊得掉渣。
快到祠堂時,他看見了火光——是石虎,祭司的侄子,正拎着燈籠在祠堂門口打哈欠。這小子是個草包,但力氣不小。
姬浩繞到祠堂側面,那裏有棵老槐樹。他小時候常爬這棵樹偷看祠堂裏祭祀,知道有粗枝椏伸到祠堂後牆的窗邊。
他像貓一樣爬上樹,沿着枝椏挪到窗台。窗戶從裏面閂着,但年久失修,有條縫。他從懷裏掏出細鐵絲——這是他偷偷磨了三個月才磨出來的,就爲了這種時候。
鐵絲伸進去,輕輕撥動門閂。
“咔。”
很輕的一聲。姬浩等了三息,確認石虎沒察覺,這才推開窗戶,翻進去。
祠堂裏彌漫着香灰和陳年供品的味道。正中央供着個面目模糊的石像,據說是某個上古神祇,但石村沒人說得清是哪位。石像前的供桌上空空如也——連供品都被天妖族收走了。
姬浩徑直走到祠堂最深處。那裏立着那面石碑,一人高,半人寬,表面布滿裂紋。碑上刻着文字,但早已風化得無法辨認。
他繞到石碑後面。
後面是牆,牆上什麼都沒有。
姬浩皺眉,用手一寸寸摸索牆面。石頭冰涼粗糙,接縫處塞滿了泥土和蛛網。就在他摸到離地三尺高的一處時,指尖感覺到了細微的凹陷。
不是裂縫,是刻痕。一個很淺的圖案,像火焰,又像某種扭曲的文字。
和他白天在井邊看到的很像。
他下意識地把手掌按上去。
什麼也沒發生。
姬浩正要收回手,後頸的胎記突然劇烈發燙,像有塊燒紅的炭貼在那裏。與此同時,掌心下的刻痕開始微微發光。
不是眼睛看到的光,是直接映在腦子裏的那種光。
一個模糊的聲音,仿佛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
“……薪……火……”
只有兩個字,然後一切恢復原樣。胎記不燙了,刻痕不亮了,祠堂裏還是那麼黑,那麼靜。
但姬浩知道,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他收回手,盯着自己的掌心看了幾秒,又摸了摸後頸。
“薪火……”他低聲重復這個詞。
窗外傳來石虎的咳嗽聲。姬浩立刻警覺,快速檢查了一遍自己沒留下痕跡,然後翻窗、關窗、沿樹枝爬下樹,消失在夜色裏。
回石屋的路上,他腦子裏亂糟糟的。胎記、刻痕、那個聲音、母親的話……還有三十天後的血祭。
走到家門口時,他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看天。東荒的夜空沒有星星,只有厚重的雲層,像口倒扣的鍋。
但他好像看見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在雲層最深處,有極淡的一絲光,顏色很奇怪,像是很多種顏色混在一起,又好像什麼顏色都沒有。
只是一閃而過。
姬浩推門進屋。姬雨已經睡了,父親還在補漁網。
“看到了?”姬長風頭也不抬地問。
“看到了。”姬浩頓了頓,“爹,如果我娘說的東西真的存在……如果它能改變什麼……你說,咱們石村,咱們人族,有沒有可能……”
他沒說下去。
姬長風終於抬起頭,油燈的光映着他那只完好的眼睛,裏面有某種姬浩從未見過的東西。
“你娘說過,”老人聲音嘶啞,但很堅定,“人族曾經是這片大地的主人。不是傳說,是真的。我們不是天生就該被圈養、被宰割的牲口。”
他把補好的漁網放下,用獨腿站起來,走到姬浩面前,把手放在兒子肩上:
“如果你真找到了什麼……別怕。你娘在天上看着你,你爹在地上撐着你。咱們姬家,骨頭硬,脊梁斷不了。”
姬浩鼻子一酸,重重點頭。
那一夜,他睡得不安穩。夢裏反復出現那個聲音:薪火……薪火……
還有母親的臉,在火焰中對他微笑。
以及三十天後,妹妹姬雨被綁上祭壇的畫面。
凌晨時分,姬浩突然驚醒。
他坐起來,摸到後頸的胎記。不燙,但好像……更紅了一點。
窗外,天還沒亮。
但有些火,已經在黑暗裏開始燃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