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石村的夜靜得像口棺材。
姬浩蹲在自家屋頂的破洞邊，已經數了七百二十三次心跳——這是他自己發明的計時法，心跳一百次約等於一盞茶時間。從決定出門到現在，過去了七盞茶還多。
足夠謹慎了，他想。
下面傳來父親刻意壓低的鼾聲，還有妹妹翻身時草席的窸窣聲。都睡了。
姬浩像片葉子般滑下屋頂，落地時前腳掌先着地，然後是腳跟，最後整個腳掌才緩緩壓下——這套動作他練了三年，能在滿地碎石的路上走出貓一樣的動靜。
懷裏揣着三樣東西：那半塊舊令牌、半塊新令牌，還有青銅指環。地圖太顯眼，他昨晚用炭筆在破布上謄了份簡圖，原圖埋在了灶台底下。
目標：祖祠。
不是去偷東西，是去藏東西——確切說，是把燙手的令牌找個更燙手的地方藏起來。
石欒死了快兩天了，幽冥族的人隨時會來。如果他們在祭司家搜不到令牌，下一個目標肯定是常和石欒接觸的人家。姬浩家太顯眼，昨天已經有狗腿子來“慰問”過，眼睛在屋裏掃得像篩子。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狗屁。姬浩不信這套。他信的是：把麻煩扔給制造麻煩的人。
而祖祠，是整個石村和幽冥族聯系最緊密的地方。
夜風帶着涼意吹過後頸，胎記微微發燙——不是預警，更像是某種指引。自從戴上青銅指環後，這種感應越來越清晰。指環現在套在他左手食指上，冰涼的觸感已經習慣，偶爾會傳來極細微的脈動，像是在呼吸。
祖祠在村東頭，是座孤零零的石屋，比普通民居大兩圈，門常年鎖着，只有祭祀時才開。但姬浩知道西牆有個狗洞——不是真給狗鑽的，是當年建祠時留的排水口，後來堵了一半，瘦點的人能擠進去。
八歲那年他鑽進去過，爲了偷供桌上的半個饅頭。那是他娘死後第三個月，爹腿傷發作下不了床，妹妹餓得直哭。
半個饅頭換了一頓毒打，守祠的老瞎子石瞎子拎着棍子追了他半個村。但老頭最後沒真下死手，棍子落在屁股上時收了七分力。
姬浩一直記得這事兒。
快到祖祠時，他停下腳步，蹲在陰影裏觀察。門口沒人——石瞎子晚上不住這兒，他住在祠堂旁邊搭的窩棚裏。但窩棚裏沒亮光，老頭可能睡了，也可能不在。
狗洞還在。姬浩趴下，試了試寬度。還好，這幾年他雖然長個兒，但沒長膘，石村的夥食也長不出膘。
他像條泥鰍似的鑽進去，前半身剛進去就聞到了那股熟悉的味兒——香灰、黴味，還有種說不清的、像是陳年血漬的鏽味兒。
祠堂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姬浩沒點火折子，而是閉上眼睛，等了十息，讓瞳孔適應黑暗。
等他再睜眼時，世界變成了深淺不一的灰。
這是他的另一項本事——夜視能力比普通人強得多。爹說這可能和娘那邊的血脈有關，娘家祖上出過能在夜裏射中百步外香火頭的獵手。
祠堂布局很簡單：正中央是供桌，上面供着那尊面目模糊的石像；供桌後面就是那面石碑，一人高，半人寬，像塊沉默的墓碑；左右兩側堆着些破爛——褪色的幡旗、裂開的鼓、生鏽的銅鈴。
姬浩的目標是石碑。
他躡手躡腳走過去，蹲在石碑背面——正面太顯眼，萬一有人進來一眼就能看見。背面靠牆，還有蜘蛛網和積灰做掩護。
從懷裏掏出兩塊令牌，他猶豫了一下。
藏哪兒？
石碑底座和地面有縫隙，但太淺，令牌塞不進去。石碑本身有裂紋，但最寬的裂縫也塞不進半塊令牌……
等等。
姬浩的手指停在石碑背面中下部。那裏有片苔蘚，白天看就是普通的青苔，但夜裏摸起來……苔蘚下面的石質不太一樣？
他用指甲摳了摳。苔蘚很厚，但摳開後露出了石面——光滑，平整，和石碑其他部分粗糙的風化面截然不同。
這裏被處理過。
姬浩來了精神，掏出隨身的小石片——這是他磨了三個月才磨出刃的石刀，能削木能割繩，關鍵是不反光沒聲音。
他用石刀小心地刮開苔蘚。面積不大，巴掌大小。苔蘚下的石面果然光滑，而且……有凹槽？
不是天然的凹陷，是人工刻出來的、很淺的紋路。姬浩趴得更近，幾乎把臉貼上去看。
紋路很復雜，彎彎曲曲像蚯蚓爬。但看久了，能看出規律——是文字。
不是石村現在用的簡化字，也不是天妖族那種帶羽毛狀的文字，更不是幽冥族扭曲的符文。這種文字……他在青銅盒子裏的地圖上見過。
上古文字。
姬浩心跳加快。他下意識地伸出左手，想去摸那些刻痕——
手指剛觸到石面，青銅指環突然一燙。
不是溫熱，是燙，像摸到燒紅的炭。
幾乎同時，後頸的胎記也爆發出灼熱感。兩股熱流在體內交匯，順着胳膊涌向指尖，又從指尖注入石碑。
石碑……亮了。
不是發光，是那些刻痕亮了起來——幽藍色的、微弱的光，像是深夜裏的螢火蟲匯聚成的文字。
姬浩驚呆了，想抽手，但手像被吸住了。那些發光的文字順着他的指尖，像水流一樣涌進他的身體。
不，不是涌進身體，是涌進……腦子。
文字在腦海裏重組、排列，變成他能理解的意思：
【軒轅歷三千七百載，石氏守碑於此，待火重燃之。碑下有匣，匣中有匙。匙開禁地之門，門後有不滅薪火。守碑者血可啓，非石氏血脈觸之即焚。】
信息量太大，姬浩腦子嗡嗡作響。
軒轅歷？那是上古紀年法，傳說中人皇軒轅氏定的歷法，早就失傳了。
石氏守碑？石村的人大多姓石，難道整個石村存在的意義，就是守這塊破碑？
碑下有匣？匣中有匙？開禁地之門？不滅薪火？
還有最後那句——守碑者血可啓，非石氏血脈觸之即焚。
姬浩猛地縮回手。石碑上的幽藍光芒瞬間熄滅，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
但腦海裏的文字清晰無比。
他盯着自己的手指，又看看石碑。石氏血脈……他姓姬，不姓石。可剛才他碰了石碑，沒被燒成灰。
除非……
姬浩想起爹說過，娘姓姜，是外來戶。但娘嫁過來後從來沒提過娘家的事。難道娘其實是石氏血脈？或者爹這邊有石氏？
他甩甩頭，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碑下有匣”……
姬浩低頭看石碑底座。底座是整塊青石雕成，和地面嚴絲合縫。他用石刀進縫隙，沿着邊緣一點點試探。
在石碑正面右下角，石刀進去三寸後遇到了阻礙——不是石頭，是空的。
這裏有機關。
姬浩趴下，臉貼着地面，從那個角度往底座下面看。太黑，看不清，但他能感覺到有氣流——很微弱，但確實有空氣從縫隙裏流動。
底座下面是空的。
他需要打開它。但怎麼開？“守碑者血可啓”……用血？
姬浩咬咬牙，用石刀在左手掌心劃了道口子——不深，剛好見血。他把帶血的手按在石碑底座那個特殊的角落。
一秒，兩秒，三秒……
什麼也沒發生。
姬浩皺眉。難道非得是石氏直系血脈？或者需要特定的儀式？
他正要收回手，青銅指環突然又燙了一下。緊接着，掌心的血像是被什麼力量牽引，滲進石縫裏，不是往下流，是橫向流動，沿着底座邊緣勾勒出一道血線。
血線閉合的瞬間，底座內部傳來“咔噠”一聲輕響。
很輕，但在寂靜的祠堂裏清晰得像打雷。
姬浩屏住呼吸，輕輕推了推石碑底座——那塊石板竟然動了，向側面滑開半尺，露出下面一個黑黝黝的洞口。
洞口不大，剛好能伸進一只手。裏面傳來陳腐的泥土味，還有……金屬的氣息。
姬浩伸手進去摸索。指尖很快觸到一個冰涼堅硬的東西——是個金屬盒子，不大，巴掌大小。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來。
是個青銅匣子，比溫泉谷撿到的那個小一圈，但做工更精細。匣子表面刻滿了那種上古文字，正中是個火焰紋，火焰中心有個鎖孔。
鎖孔的形制……姬浩盯着看了兩秒，突然從懷裏掏出青銅指環。
大小、形狀，好像……剛好？
他把指環對準鎖孔，嚐試性地按進去。
“咔。”
嚴絲合縫。
然後指環開始自己轉動——不是姬浩在轉，是指環帶着他的手指在轉。左三圈，右兩圈，再左一圈……
“咔嚓。”
匣開了。
姬浩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慢慢掀開匣蓋。
裏面沒有金光萬丈，只有三樣東西：
一枚烏黑的鐵鑰匙，鑰匙柄也刻着火焰紋。
一卷泛黃的獸皮，用細繩捆着。
還有一塊玉牌，半個巴掌大，白色，正面刻着個“石”字，背面是復雜的族徽——火焰中托着一柄劍。
姬浩先拿起獸皮卷，解開細繩，展開。
上面是用朱砂繪制的圖案——又是一張地圖，但比青銅盒子裏那張詳細得多。圖上標注着石村、溫泉谷、禁地，還有一條用紅線標出的路徑，從石碑下開始，一直延伸到禁地深處。
路徑的終點，畫着一團燃燒的火焰，旁邊標注的文字姬浩現在能看懂了：
【薪火傳承殿·入口】
傳承殿！
姬浩的手開始發抖。他強壓住激動，繼續看地圖。路徑上有三個標記點，都用特殊符號標注着危險——一個是“瘴氣林”，一個是“石傀陣”，最後一個是“噬魂淵”。
每個標記點旁邊都有小字注解，用的是上古文字，但姬浩現在莫名其妙能看懂大概：
“瘴氣林：寅時瘴薄，閉氣疾過可免。”
“石傀陣：踏坤位，避離火，石傀自眠。”
“噬魂淵：非軒轅血脈不可渡，渡則魂消。”
姬浩把這些死死記在腦子裏。然後他收起獸皮卷，拿起那枚鐵鑰匙和玉牌。
鑰匙冰涼沉重，應該是開某個門的。玉牌觸手溫潤，像是有生命一般，握久了竟傳來微弱的脈動感。
就在這時，祠堂外突然傳來腳步聲。
很輕，但確實有人在靠近。
姬浩瞬間汗毛倒豎。他快速把東西塞回懷裏，合上青銅匣子，放回洞口，然後用力推回石板底座。
石板滑回原位的瞬間，腳步聲已經到了祠堂門口。
鑰匙開鎖的聲音。
姬浩腦子裏閃過三個選擇：躲供桌下？鑽狗洞？還是……
他選擇了第四種：不動。
祠堂門被推開，一盞昏黃的燈籠光先探進來，然後是個人影——佝僂着背，走路一瘸一拐，手裏拎着探路棍。
是石瞎子。
老頭真的瞎了，兩個眼窩深陷，眼皮耷拉着。但他進祠堂的動作很熟練，關門，上門閂，掛好燈籠，然後徑直走向供桌。
姬浩屏住呼吸，縮在石碑後的陰影裏。石碑夠寬，剛好能擋住他瘦削的身形。
石瞎子走到供桌前，卻沒像往常那樣清掃灰塵，而是突然停下腳步，鼻子動了動。
“有生人味兒。”老頭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誰在那兒？”
姬浩心裏一凜。這老瞎子的鼻子比狗還靈。
他沒出聲。
石瞎子等了三息，突然笑了：“是姬家小子吧？出來，我看見你了。”
姬浩還是沒動——老瞎子詐人的可能性很大。
“不出來？”石瞎子拄着棍子，慢慢轉過身，那雙盲眼“看”的方向，正好是姬浩藏身的位置，“你爹的腿，是十年前在北坡被天妖的毒爪抓傷的吧？當時是我用‘止血藤’給他敷的傷口，那藤有股子腥甜味。你身上……有那味道。”
姬浩頭皮發麻。這老東西不僅鼻子靈，記性也好得嚇人。
他緩緩站起身，從石碑後走出來：“石爺爺。”
石瞎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姬浩有種被完全看透的感覺。
“這麼晚了，來祠堂做什麼？”老瞎子問，語氣聽不出喜怒。
“睡不着，來……看看。”姬浩隨口編了個理由。
“看看？”石瞎子笑了，露出僅剩的三顆黃牙，“看什麼？看這塊破石頭？”
他手裏的探路棍突然抬起，精準地指向石碑：“這石頭啊，在石村立了不知道多少年了。我爺爺的爺爺說，他們小時候這石頭就在。可沒人知道上面刻的什麼字，風化了。”
姬浩心裏一動：“您爺爺的爺爺……那得是多少年前了？”
“誰知道呢。”石瞎子慢悠悠走到石碑前，伸出枯瘦的手，撫摸着碑面，“反正啊，這石頭有古怪。我年輕時候試過，想把它挪個位置，結果三個壯漢用杠子撬，石頭紋絲不動。像是長在地裏了。”
他頓了頓，突然轉回頭“看”向姬浩：“小子，你剛才碰這石頭了吧？”
姬浩心頭一跳：“沒……”
“別說謊。”石瞎子打斷他，鼻子又動了動，“石頭上有新鮮的血味兒。還有……你手上，有股子特別的味道，像是……古墓裏剛挖出來的銅鏽味。”
姬浩下意識地把手往身後藏。
石瞎子又笑了：“別藏了。我不問你拿了什麼，也不問你看到了什麼。我就問你一件事——”
老頭突然上前一步，雖然瞎了，但那氣勢讓姬浩下意識後退了半步。
“你，是不是覺醒了？”石瞎子的聲音壓得極低，帶着某種難以言喻的激動，“後頸的胎記，是不是開始發燙了？”
姬浩渾身的血都涼了。
這老瞎子……知道胎記的事？
“你娘臨走前，偷偷找過我。”石瞎子不等他回答，自顧自說下去，“她說，如果有一天她兒子後頸的胎記開始發燙，就讓我把這個給他。”
老頭從懷裏摸出個東西，用髒兮兮的破布包着。
姬浩沒接。
石瞎子嘆了口氣：“傻小子，我要是想害你，十年前你偷供品的時候我就把你交給祭司了。拿着。”
姬浩猶豫再三，還是接了過來。打開破布，裏面是個木雕的小人，巴掌大，雕工粗糙，但能看出是個持劍的人形。小人後背刻着一個字：火。
“這是什麼？”
“鑰匙。”石瞎子說，“進傳承殿的第二把鑰匙。光有指環和地圖不夠，還得有這個。把它貼在傳承殿的門上，門才會開。”
姬浩盯着手裏的木雕小人：“您……到底是誰？”
“我？”石瞎子咧嘴笑了，“我就是個守祠的老瞎子。只不過我守的不是祠堂，是這塊碑。我爹守了一輩子，我爺爺守了一輩子，現在輪到我了。”
他頓了頓，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但我也快守到頭了。石欒那叛徒死了，幽冥族很快會來。他們找的不光是石欒，還有這塊碑下面的東西。”
“您知道下面有東西？”
“知道，但拿不出來。”石瞎子搖頭，“我不是守碑者的血脈，碰了會死。只有石氏直系，或者……被‘薪火’選中的人，才能打開。”
他“看”向姬浩：“現在看來，選中的人是你。”
祠堂外突然傳來狗吠聲，由遠及近。
石瞎子臉色一變：“快走。巡邏隊來了，今晚是石虎帶隊，那小子鼻子也靈。”
姬浩把木雕小人揣進懷裏，轉身就往狗洞跑。
“小子。”石瞎子在身後叫住他。
姬浩回頭。
老頭站在燈籠昏黃的光裏，佝僂的身影被拉得很長：“記住，進了禁地，別相信眼睛看到的。有些東西……會騙人。”
“還有，”他補充道，“如果你真能點燃‘薪火’……替我石氏先祖，給人族爭口氣。”
姬浩重重點頭，鑽出狗洞。
身後傳來石瞎子收拾東西的聲音，還有喃喃自語：“該來的總要來……我這把老骨頭，也該動動了。”
夜風吹過，姬浩貼着牆往家跑。
懷裏揣着三樣新得的東西：鑰匙、玉牌、木雕小人。
腦子裏裝着一條通往禁地深處的路。
還有三天。
他深吸一口氣，加快了腳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