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龍大海就正式在聚寶閣上任了。
他沒急着出去收貨,第一件事,就是讓孫二和另外兩個夥計,把庫房裏近半年收來的“古董”全都搬到院子裏,他要親自過一遍眼。
趙老站在一旁,心裏七上八下的,既期待又害怕。期待的是龍大海能再找出什麼寶貝,害怕的是找出太多自己打眼的贗品,那他這張老臉可就沒地方擱了。
院子裏擺了二十多件東西,瓶瓶罐罐,字畫玉器,鋪了一地。
龍大海背着手,一件一件地看過去。他看得很快,幾乎是掃一眼,摸一下,就直接給出結論。
“這件明代祝枝山的草書,是假的。祝枝山草書狂放,但這幅字形散神不聚,是民國的高仿。”
“這塊漢代玉璧,玉質不對,是拿岫玉做的舊,看這火燒的痕跡,太刻意了。”
“這個……宋代鈞窯的筆洗?呵呵,底款都是拿化學藥水腐蝕出來的,假的不能再假了。”
……
他每說一件,趙老的心就涼一截,孫二和那兩個夥計更是大氣都不敢出,站在那裏跟木頭樁子似的。
不到半個時辰,二十多件東西裏,竟然被龍大海挑出了七八件贗品。每一件,他都把假在什麼地方,爲什麼假,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趙老聽得是心驚肉跳,後背直冒冷汗。他現在對龍大海是徹底服了,這哪裏是學徒,這分明是祖師爺下凡啊!
“把這些假的都處理掉,以後收貨,沒我點頭,一律不準付錢。”龍大海淡淡地吩咐道。
“是!是!都聽龍師傅的!”趙老連連點頭,心裏暗自慶幸,還好有龍大海在,不然這聚寶閣早晚得被這些假貨給拖垮了。
正收拾着,店門口走進來一個老農。
老農看着五十多歲,滿臉風霜,身上的粗布衣服打着好幾個補丁,背上還背着一個破舊的布袋子。他怯生生地探進頭,聲音沙啞地問:“掌櫃的……收……收舊貨不?我這……有對小壺,想換點錢給娃治病。”
孫二剛被龍大海訓了一通,正想找個地方表現一下,連忙迎了上去。
老農從布袋子裏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對用布包着的小壺,打開布包,是兩個巴掌大小的鼻煙壺,壺身上沾滿了泥土,看着灰撲撲的。
孫二看了一眼,見這對鼻煙壺髒兮兮的,樣式也瞧着普通,心裏就有了計較,撇了撇嘴,想打發他走:“老鄉,你這破壺值不了幾個錢。這樣吧,看你也不容易,給你五塊大洋,趕緊拿走吧。”
五塊大洋,夠普通人家買幾十斤白面了,他覺得已經很仁慈了。
老農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但還是點了點頭,娃的病拖不起了。
“等等。”
一直沒作聲的龍大海突然開口了。
他走了過去,從老農那雙粗糙黝黑的手裏接過鼻煙壺,也沒嫌髒,從懷裏掏出一方淨的手帕,輕輕擦拭掉壺身表面的泥土。
隨着泥土被擦去,壺身露出了真容。只見那潔白的瓷胎上,用粉彩繪着精致的花鳥圖案,一只翠鳥立於枝頭,羽毛的顏色由淺入深,過渡得極爲自然,旁邊幾朵牡丹開得正豔,色彩鮮豔卻不俗氣,筆法細膩流暢,充滿了神韻。
龍大海翻過來看壺底,青花寫着“大清乾隆年制”的六字篆書款,字體規整有力。
他用指尖輕輕在壺身上彈了一下,發出的聲音清脆悅耳,如金石之聲。再看胎質,細膩潔白,跟糯米一樣,正是乾隆時期官窯粉彩瓷的典型特征。
好東西!而且還是一對!品相完美!
龍大海心裏有了數,抬頭對那滿臉期盼的老農說:“老鄉,這對鼻煙壺,我給你十塊大洋。”
他知道這老農急用錢,十塊大洋足夠他給孩子看病抓藥,還能剩下不少。這個價格,既能幫到他,又不會顯得太過刻意,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和覬覦。
老農一聽,眼睛瞬間就亮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本來以爲能有五塊大洋就頂天了,沒想到這位年輕的師傅直接給到了十塊!
“十塊?真的?”
“真的。”龍大海點點頭。
“哎呀!謝謝掌櫃的!謝謝您這位小掌櫃!”老農激動得語無倫次,接過夥計遞過來的十塊大洋,寶貝似的揣進懷裏,千恩萬謝地走了。
人一走,孫二就忍不住湊了過來,小聲嘀咕道:“龍師傅,那對小壺看着也不怎麼起眼啊,您給十塊大洋,是不是給多了?”
趙老剛才就一直盯着龍大海手裏的鼻煙壺看,這會兒已經反應過來了,一巴掌拍在孫二的後腦勺上,激動地罵道:“你懂個屁!還不快給龍師傅倒茶!”
他湊到龍大海跟前,拿起一只鼻煙壺,對着光仔細打量,嘴裏嘖嘖稱奇:“這……這是乾隆官窯的粉彩啊!你看這畫工,這釉色,這款識!品相還這麼好,還是一對!我的天,拿到市面上去,少說也得兩千塊大洋!龍師傅,您這又是撿了個天大的漏啊!”
院子裏的夥計們一聽,全都驚呆了,一個個張大了嘴巴,再看向龍大海的眼神,已經不是敬畏了,簡直像是在看。
隨手就從一個老農手裏,用十塊大洋淘來了價值兩千塊的寶貝,這是什麼手段?
龍大海卻沒在意這些人的反應,他小心地把鼻煙壺收好,心裏盤算着下一步的計劃。琉璃廠的地攤上魚龍混雜,是撿漏的好地方,他正琢磨着下午去轉轉,再碰碰運氣。
就在這時,店門口的光線一暗,一個身影走了進來。
來的是一位年輕女子,約莫二十歲左右,穿着一身淺藍色的女學生裝,梳着兩條烏黑油亮的麻花辮,皮膚白皙,眉眼清秀溫婉,身上帶着一股淡淡的書卷氣,在這亂糟糟的北平城裏,顯得格外不同。
她手裏緊緊攥着一個畫軸,神色有些焦急,進門後,目光在店裏環顧了一圈,最後落在了年紀最大的趙老身上。
“請問,您是聚寶閣的趙掌櫃嗎?我想……我想請您幫我鑑定一幅畫。”女子的聲音很好聽,像山泉一樣清澈。
龍大海在看到這女子的第一眼,心裏就微微一動。
這女子的容貌,和他前世在那些泛黃的文物資料裏,看到的燕京大學蘇教授的女兒——蘇夢凡的照片,幾乎一模一樣!
資料裏對這位蘇小姐評價極高,說她不僅精通英語、語,還跟着父親學了一身鑑定文物的本事,是一位秀外慧中的奇女子。在後來的抗戰中,她爲了保護國寶,和軍、漢奸周旋多次,是個外柔內剛的愛國者。
沒想到,竟然在這裏遇上了。
“老朽就是。”趙老連忙應聲,招呼道,“姑娘快請坐,把畫拿來我看看。”
蘇夢凡道了聲謝,在一張八仙桌旁坐下,然後小心翼翼地在桌上展開了手裏的畫軸。
畫一展開,是一幅《山路鬆聲圖》,畫中山巒疊嶂,鬆濤陣陣,幾個高士在山路上行走,意境悠遠。畫的落款是:唐寅。
趙老湊過去,先是看了看畫的筆法和墨色,又用手指捻了捻畫紙的質感,沉吟了片刻,說道:“嗯……看這筆法,蒼勁有力,墨色也沉得下去,像是明代唐寅的真跡啊!姑娘,這畫是哪兒來的?”
“是我父親的收藏。”蘇夢凡輕聲回答,“只是最近……家裏遇到點急事,需要用錢,所以才想着把這幅畫出讓。但我心裏沒底,怕被人騙了,所以想先請您給掌掌眼。”
說到這裏,她的眼神裏閃過一絲掩飾不住的擔憂和無助。
“趙掌櫃,恕我直言,這畫是仿的。”
一個平靜的聲音突然響起,打破了屋裏的氣氛。
此言一出,趙老和蘇夢凡都愣住了,齊齊看向說話的龍大海。
趙老眉頭一皺,心裏有點不悅。他剛說了像真跡,龍大海就說是仿的,這不是當面打他的臉嗎?
“龍師傅,你再仔細看看?這筆法,這意境,都很像唐伯虎的風格啊。”趙老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
龍大海沒有爭辯,只是走到畫前,伸手指着畫中的幾棵鬆樹,不疾不徐地說道:“唐寅畫鬆,筆法剛勁灑脫,尤其是畫鬆針,分明,狀如攢針,疏密有致,透着一股靈氣。而這幅畫的鬆針,雖然也是在刻意模仿攢針的畫法,但用筆僵硬,力道不均,只有其形,未得其神。”
他頓了頓,又指着畫中的山石:“再看這山石的皴法。唐寅多用斧劈皴,下筆凌厲,淨利落,山石的棱角分明,很有質感。但這幅畫的斧劈皴,斧劈之意太重,筆觸拖沓,沒有那種一氣呵成的利落感。還有這墨色,唐寅用墨,濃淡溼,層次分明。而這幅畫的墨色,乍一看還行,仔細看就顯得單調了,缺少豐富的層次變化。”
龍大海的講解條理清晰,由表及裏,從筆法到墨色,每一個細節都分析得頭頭是道,讓人不得不服。
蘇夢凡聽得眼睛越來越亮。她跟着父親學過書畫鑑定,雖然道行不深,但基本的道理都懂。之前她也覺得這幅畫看着總有些地方不對勁,但就是說不出來問題在哪。現在經龍大海這麼一點撥,她瞬間豁然開朗,那些不對勁的地方,全都有了答案。
“多謝這位先生指點!”蘇夢凡站起身,對着龍大海深深地鞠了一躬,臉上滿是敬佩,“您說得太對了!我之前就覺得這畫有些奇怪,現在總算明白了。真是受教了!”
“姑娘客氣了。”龍大海微微點頭,做了個自我介紹,“我叫龍大海,是聚寶閣的鑑定師。”
“我叫蘇夢凡。”蘇夢凡也報上自己的名字,隨即,她秀麗的眉頭又輕輕蹙起,語氣裏帶着一絲懇求和擔憂,“實不相瞞,我父親是燕京大學的蘇教授。他最近在研究一批剛出土的古墓文物,可我聽說……本人也盯上了那批文物,想我父親幫他們解讀相關的資料。我父親鐵骨錚錚,自然是拒絕了,現在……現在的處境不太好。”
龍大海心中一凜。
果然!
和他記憶中的歷史完全對上了。蘇教授因爲拒絕和本人,被軟禁了起來。而那批古墓文物,極有可能就是他此行重生後,需要重點保護的第一個目標!
他當即說道:“蘇姑娘,不瞞你說,我對古墓文物也略有些研究。或許,我能幫上蘇教授的忙。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和你一起去拜訪一下蘇教授。”
蘇夢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龍大海剛才那番鑑定,已經讓她心服口服,相信他是個有真本事的人。如果有他幫忙,說不定真的能想出辦法,保住父親,也保住那批文物。
她連忙點頭,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太好了!那……那我明天帶您去燕京大學見我父親,您看可以嗎?”
“沒問題。”龍大海脆地答應下來。
蘇夢凡千恩萬謝,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幅仿品畫軸,轉身離開了聚寶閣。
她前腳剛走,孫二後腳就湊了過來,壓低聲音說:“龍師傅,剛才隔壁玲瓏齋的王掌櫃,在門口探頭探腦的,鬼鬼祟祟,好像在偷看咱們店裏的動靜。”
龍大海眼神一冷。
王掌櫃,他知道。原主的記憶裏,這個人心狹隘,嫉妒心強,見不得別人好,之前就沒少給聚寶閣使絆子,搶生意。
今天自己撿漏乾隆粉彩鼻煙壺的事,動靜不小,想必已經被他知道了。以他的性子,肯定會眼紅,說不定會動什麼歪心思。
果不其然,當天晚上,聚寶閣打烊後,龍大海獨自一人回家。當他路過一條僻靜的小巷時,突然從巷子兩邊的陰影裏,呼啦啦沖出來十幾個手持棍棒的地痞流氓,把他團團圍住。
爲首的是一個明晃晃的光頭,腦袋上還有一道猙獰的刀疤,正是這北平城南一帶有名的地痞頭子,人稱“張禿子”。
“小子,站住!”張禿子把一鐵棍往肩膀上一扛,雙手叉腰,滿臉橫肉地獰笑道,“聽說你小子最近在聚寶閣混得風生水起啊?識相的,就把今天賺的錢都交出來,再給爺兒幾個磕個頭。以後每月十塊大洋的保護費,少一分,老子就讓你在這北平城裏待不下去!”
龍大海看着這群人,臉上沒有絲毫慌亂。他早就料到王掌櫃會來這麼一出。
他的目光沒有看張禿子凶神惡煞的臉,反而饒有興致地落在了張禿子腰間掛着的一塊玉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