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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的時候,姐姐給我端來一碗肉湯。
湯裏有一股怪味,又腥又沖,像耗子藥。
姐姐不敢看我,手一直在抖,湯灑出來好幾滴,落在桌上燙出幾個油點子。
爸媽死得早,昨天來相親的那個男人指着我的鼻子罵。
“帶着這個拖油瓶,誰敢娶你?除非他死!”
姐姐回來後,半夜坐在床頭,盯着那把生鏽的菜刀看了很久。
她以前很疼我的,有好吃的都留給我。
可自從那次爲了給我湊醫藥費,她去賣血昏倒醒來後,看我的眼神就變了。
她把碗往我面前一推,帶着哭腔。
“喝吧,喝了腿就不疼了。”
我看着那碗湯,肚子咕咕叫。
我是個瘸子,但腦子不傻。
我知道喝下去會怎麼樣,但我還是端起來了。
我最怕姐姐皺眉頭了。
我大口大口地喝,湯很燙,喉嚨辣的。
姐姐背過身去,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我把碗底都舔淨了,擦擦嘴。
肚子開始絞痛,像有把刀在裏面攪,眼前發黑。
我趴在桌子上,用最後力氣說。
“姐,湯真好喝。”
“以後我自己睡,不吵你了。”
......
肚子裏的絞痛越來越厲害。
我咬着牙,腮幫子都在發酸,硬是一聲沒吭。
我看着姐姐的背影。
她穿着那件洗得發白的碎花襯衫,肩膀瘦得像兩片薄薄的刀片。
她在抖,抖得很厲害。
我視線開始發花,腦子裏亂哄哄的。
我想起五歲那年,腿還沒斷的時候。
過年村裏放煙花,姐姐背着我擠在人群裏。
她說,“阿生,你看,那個像不像大金花?”
那時候她笑得真好看,眼睛彎彎的,裏面裝着星星。
那時候爸媽還在,我們家雖然窮,但是有熱乎勁兒。
後來爸媽去縣城賣菜,三輪車翻進了溝裏。
再後來,我爲了省錢去山上摘野果子摔斷了腿,沒錢治,骨頭長歪了。
我就成了個廢人。
成了姐姐這輩子都甩不掉的爛泥巴。
昨天來的那個男人叫孫強,是個豬的,一臉橫肉。
他站在院子裏,腳上的皮鞋踢在我的拐杖上。
“陳金玉,你長得是俊,但這世道光俊沒用。”
“你弟就是個吸血鬼,你要是帶着他,咱倆這事兒沒門。”
“除非他死,或者你把他扔山溝裏去。”
姐姐當時低着頭,手指絞着衣角,指甲都掐白了。
她沒說話,但我看見了她眼裏的光滅了。
那是被子一點點磨沒的,她才二十四歲,手卻糙得像四十歲的人。
爲了給我買止疼藥,她去黑診所賣血,胳膊上全是針眼。
爲了給我換個好點的拐杖,她去工地給人篩沙子,回來累得腰都直不起來。
我不想當吸血蟲了。
我真的不想了。
我想讓姐姐嫁人。
孫強雖然凶,但他有錢,能讓姐姐吃飽飯,不用再在大冬天去河裏洗衣服。
我想看姐姐穿上紅嫁衣,像隔壁二丫姐那樣,笑得滿臉喜氣。
只要我不在了,姐姐就能活得像個人樣。
肚子裏的火燒得更旺了,喉嚨裏泛起一股腥甜味。
我知道,那是血。
身體開始發冷,是從骨頭縫裏透出來的冷。
我努力把自己蜷縮起來,下巴抵在膝蓋上。
我想死得體面點,太難看會嚇着姐姐。
我用盡力氣,把手伸向姐姐的背影。
我想拉拉她的衣角,告訴她:姐,別怕。
沒人會查出來的。
我是個瘸子,本來身體就不好,我是病死的,跟你沒關系。
你別哭,也別怕。
等我死了,你就把那個豬的叫來,跟他領證去。
以後生個胖娃娃,別叫阿生了,阿生這名字命苦。
可我的手指尖剛碰到她的衣角,就沒了力氣。
“哐當”一聲。
我的手垂了下去,把桌上的空碗帶到了地上。
碗碎了。
那聲音真脆啊,像過年時候放的鞭炮。
真好聽。
姐姐,過年了。
我給你磕頭拜年了。
我腦袋重重地磕在桌子上。
世界徹底黑了。
最後那一刻,我好像聽見姐姐轉過身來的聲音。
很急,很慌。
但我不記得了。
我只記得那碗湯,真的很燙,很苦。
但這輩子,我再也不用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