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停穩的刹那,車廂裏的空氣似乎也跟着凝固了一瞬。
陳欣妍保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勢,眼角的餘光卻緊緊鎖住斜對面那個中山裝男人。那人約莫四十歲,國字臉,眉毛很濃,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鏡,手裏捏着的《人民報》已經翻到了最後一版。在陳欣妍目光掃過的瞬間,他恰到好處地低下頭,似乎在看報縫裏的廣告。
太刻意了。
陳欣妍的心跳微微加速,面上卻不顯,只是自然地轉過頭,對身旁那位熱心的大嬸笑了笑:“大嬸,您兒子在哪個鋼廠啊?”
“第一鋼廠,軋鋼車間。”大嬸說起兒子,臉上泛起自豪的光,“是正式工,一個月有三十八塊六毛呢!”
“那可真不錯。”陳欣妍附和着,耳朵卻豎起來,捕捉着周圍的動靜。
上車的旅客不多,三五個,都是風塵仆仆的模樣。一個背着巨大行李卷的農民,一個抱着孩子的年輕婦女,還有一個穿着洗得發白的舊軍裝、沒有領章帽徽的中年男人。那軍人打扮的人上了車,目光在車廂裏快速掃了一圈,最後在陳欣妍斜前方的空位坐下,正好背對着她。
就在車門即將關閉時,兩個穿着藍色鐵路制服的男人走了進來,一高一矮,手裏拿着登記本。
“查票了,同志們把車票和介紹信都準備好。”
車廂裏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陳欣妍從貼身口袋裏摸出那張被體溫焐得溫熱的介紹信,又拿出車票,疊在一起。
查票員挨個檢查。輪到陳欣妍時,那矮個子的查票員接過她的介紹信,仔細看了看上面的公章,又抬眼打量她:“陳欣妍?一個人去北方軍區?”
“是,去探親。”陳欣妍聲音平穩。
“探誰?”
“周志剛同志,他是我……”陳欣妍頓了頓,選擇了一個比較安全的說法,“是我家親戚。”
查票員點點頭,把介紹信和車票還給她,沒再多問,走向下一個。
陳欣妍鬆了口氣,將證件仔細收好。可就在她抬頭的一瞬間,她注意到,那個背對着她的舊軍裝男人,肩膀似乎極其輕微地聳動了一下。而斜對面的中山裝男人,已經放下了報紙,正閉目養神,但手指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敲擊着。
一種莫名的壓抑感在車廂裏蔓延。就連旁邊話多的大嬸,也壓低了聲音:“每次查票都緊張兮兮的,唉。”
陳欣妍點點頭,重新靠回椅背,閉上了眼睛。她沒有真的睡,而是在腦海中快速梳理着原主的記憶,試圖找出任何可能引起他人注意的線索。
原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農村孤女,身世清白,社會關系簡單。唯一特殊的,就是那份娃娃親,以及她父親曾經是軍人,還立過功。難道是因爲這個?
不對。如果是這樣,剛才查票員應該會多問幾句,或者態度更客氣些。
還有一種可能……
陳欣妍的手指輕輕摩挲着背包粗糙的帆布表面。難道有人盯上了原主?和那個村裏的惡霸趙鐵柱有關?趙鐵柱的叔叔是公社革委會主任,手確實能伸得比較長,但爲了一個鄉下姑娘,至於派人跨省跟蹤嗎?而且,趙鐵柱那種地頭蛇,應該更傾向於在原主家鄉附近解決“問題”,而不是讓她跑到千裏之外的軍區。
邏輯上講不通。
除非,原主身上,或者她此行,牽扯到了別的事情。
車輪再次啓動,列車駛離站台,速度逐漸加快。窗外的景色重新變成連綿的田野和光禿的樹林。
陳欣妍悄悄將眼睛睜開一條縫,觀察着車廂。大部分人都恢復了之前的姿態,有的打盹,有的低聲交談,有的望着窗外發呆。但那兩個男人——中山裝和舊軍裝——的姿態,卻透着一股不協調的僵硬。他們看似放鬆,但坐姿的細微角度,手臂擺放的位置,都隱隱給人一種戒備和觀察的感覺。
特別是那個舊軍裝男人,他雖然背對着這邊,但陳欣妍注意到,他面前的窗戶玻璃,因爲角度的關系,能隱約映照出身後的景象。而他的目光,似乎一直落在玻璃上,而不是窗外。
他在通過玻璃反光觀察身後。
觀察誰?自己嗎?
陳欣妍的心沉了下去。她再次檢查自己的裝扮和行李,力求普通到毫無記憶點。一個孤身投親的鄉下姑娘,這是她此刻唯一也是最安全的身份標籤。
時間在車輪有節奏的響聲中緩緩流逝。午飯時間到了,不少人拿出自帶的糧。陳欣妍也拿出一個玉米面餅子,就着水壺裏的涼水小口吃着。餅子很粗糙,還有點噎人,但她吃得很認真。在這個年代,糧食不能浪費。
旁邊的大嬸遞過來一塊鹹菜疙瘩:“就着吃,香。”
“謝謝大嬸。”陳欣妍接過,鹹菜齁鹹,但確實下飯。
就在她低頭啃餅子的時候,車廂連接處傳來一陣動,隱約夾雜着呵斥聲。
“站住!別跑!”
幾聲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着金屬碰撞的叮當聲。
陳欣妍猛地抬頭,只見一個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從車廂那頭沖過來,後面追着兩個戴紅袖章的列車員和一個穿軍裝的人——正是之前那幾個說笑的年輕軍人之一。
“抓小偷!抓住他!”追兵大喊。
那小偷慌不擇路,在狹窄的過道裏左沖右突,撞歪了好幾個旅客的行李。他臉上髒兮兮的,眼神驚恐,懷裏死死抱着一個挎包。
車廂裏頓時一片混亂,有人驚呼,有人躲避,也有人試圖幫忙攔阻。
小偷沖到了陳欣妍這一排附近。他眼看前後都被堵住,狗急跳牆般,猛地轉身,竟一把拽住了旁邊大嬸的胳膊,想把她拉起來當擋箭牌!
“啊!”大嬸嚇得尖叫。
電光火石間,陳欣妍身體比大腦反應更快。她右手還拿着半個餅子,左手已經閃電般伸出,精準地扣住了小偷拽着大嬸的那只手腕。
入手是堅硬而纖瘦的腕骨。陳欣妍自己都愣了一下——這具身體的原主,力氣竟然這麼大!她幾乎沒怎麼用力,那小偷就痛得“嗷”一聲,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
就這麼一耽擱,後面的追兵已經趕到。兩個列車員一左一右按住了小偷,那個年輕軍人一把奪回了挎包,厲聲道:“膽子不小!軍人的東西也敢偷!”
小偷被制服,掙扎着叫嚷:“我冤枉!我沒偷!那包是我撿的!”
“人贓並獲還敢狡辯!”年輕軍人顯然氣得不輕,檢查了一下挎包,臉色更沉,“裏面還有機密文件!你這是犯罪!”
“機密文件”四個字一出,整個車廂的溫度仿佛都驟降了幾度。所有竊竊私語瞬間停止,連呼吸聲都變輕了。那兩個原本閉目養神的中山裝和舊軍裝男人,幾乎同時睜開了眼睛,目光如電般射向被按倒在地的小偷,以及……握着半個餅子、似乎還沒完全反應過來的陳欣妍。
陳欣妍緩緩鬆開扣着小偷手腕的手指,將剩下的餅子塞進嘴裏,慢慢咀嚼着,垂下了眼簾。
她感覺到,那兩道銳利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數秒,才緩緩移開。
風波很快平息。小偷被押往列車長辦公室,挎包物歸原主。車廂裏恢復了秩序,但氣氛明顯變得更加古怪。人們說話的聲音更低了,眼神裏多了幾分警惕和打量,尤其是對那幾個軍人,以及……剛剛出手“制伏”小偷的陳欣妍。
“閨女,你手勁兒可真不小。”旁邊的大嬸揉着被拽疼的胳膊,小聲說,眼神裏多了點探究。
“鄉下活多,有點力氣。”陳欣妍淡淡解釋了一句,不再多言。
她能感覺到,斜對面中山裝男人的目光,又飄過來了。而那個背對她的舊軍裝男人,肩膀的線條似乎繃得更緊了些。
車輪繼續前行,天色越發陰沉。廣播裏預報,夜間可能有雨。
陳欣妍將背包往懷裏攏了攏,那塊堅硬的石頭隔着帆布硌着她的手臂,帶來一絲奇異的安定感。
這趟旅程,恐怕比她想象的,要復雜得多。
她閉上眼睛,不再刻意觀察,但全身的感官都處在一種微妙的戒備狀態。
原主只是一個普通的投親孤女嗎?
這些若隱若現的警惕目光,車廂裏潛流暗涌的緊張氣氛,還有那個偷了“機密文件”的小曲……
一切似乎都在暗示,這列開往1975年初春的綠皮火車上,有些看不見的東西,正在悄然醞釀。而她的穿越,或許並非偶然闖入一個陌生時代那麼簡單。
窗外的天空,鉛雲低垂,風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