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在1975年的綠皮火車上,車輪撞擊鐵軌的咣當聲像一把鈍錘,一下下敲打着陳欣妍的太陽。
她睜開眼,視線裏是斑駁泛黃的車廂頂棚,幾道鐵鏽的痕跡蜿蜒如枯藤。一股混雜着汗味、煙草味和不知名食物餿味的空氣涌入鼻腔,讓她瞬間清醒了大半。
不對。
這氣味不對。
她明明記得自己是在公寓床上刷手機看小說到凌晨三點才睡下的,空氣裏應該是香薰機散發的檸檬草清香,而不是……
陳欣妍猛地坐起身,動作幅度過大,手肘撞到了硬邦邦的木質座椅靠背,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
視線逐漸清晰。
綠皮車廂。是真的綠皮火車,那種只在老電影和懷舊紀錄片裏見過的、漆着深綠色的硬座車廂。座椅是暗紅色的絨布面,多處磨得發白,露出底下黃褐色的海綿。車窗可以向上拉開,此刻半開着,窗外是飛掠而過的北方平原,二月的田野一片枯黃,偶爾掠過幾排光禿禿的楊樹。
她低頭看自己——藏藍色的粗布上衣,洗得發白的軍綠色褲子,腳上一雙黑色布鞋。這絕不是她的睡衣,更不是她任何一件衣服。她的手……手指粗糙,掌心有薄繭,但意外地修長有力。這不是她那雙天天敲鍵盤、做美甲的手。
“同志,你醒了?”旁邊傳來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帶着濃重的北方口音,“剛才顛那一下子,你腦袋磕窗戶上了,沒啥事吧?”
陳欣妍僵硬地轉過頭。說話的是一個約莫四十多歲的婦女,梳着整齊的齊耳短發,臉被風吹曬得黝黑,穿着深灰色對襟褂子,正用關切的眼神看着她。
“我……”陳欣妍一開口,聲音沙啞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讓大腦運轉,“我沒事。謝謝您。”
“那就好。”婦女點點頭,從腳下那個印着“爲人民服務”的黃色帆布包裏掏出一個鋁制水壺,“喝口水不?這一路還長着呢。”
陳欣妍猶豫了一下,接過水壺。冰涼的鋁皮觸感讓她一個激靈。她擰開蓋子,小心地抿了一口——是白開水,帶着一股鐵鏽味兒。
“您這是去哪兒?”她試探着問,同時快速掃視周圍環境。
車廂裏人不少,但不算擁擠。對面坐着兩個穿着中山裝的男人,一個在看報紙,一個閉目養神。斜前方有幾個農民打扮的人,腳邊堆着麻袋。過道另一側,幾個穿着軍裝的年輕人擠在一起說笑,但笑聲壓得很低。所有人的衣着都樸素得近乎單調,藍、灰、綠,偶爾有一點碎花,也是極暗的色調。
“我去省城看兒子,他在鋼廠上班。”婦女接過水壺,又壓低聲音,“你呢?一個姑娘家單獨出門,介紹信帶好了吧?這一路查好幾回了。”
介紹信?
陳欣妍心髒猛地一跳。這個詞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某個閘門——零碎的畫面、聲音、感覺洶涌地沖進腦海:
一個破舊的農家小院,籬笆牆歪歪扭扭。
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獰笑着近:“陳丫頭,跟了老子,保管你吃香喝辣……”
她——不,是原主——慌亂地打包,把幾件衣服、一小包糧、還有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塞進那個洗得發白的背包。
村支書家昏暗的燈光下,老支書戴着老花鏡,在信紙上寫下:“茲有我村村民陳欣妍,因投親前往北方軍區,望沿途放行……”
公社革委會的紅章重重蓋下。
最後是臨行前夜,原主緊緊攥着那張泛黃的娃娃親字據,上面寫着:“周陳兩家結爲秦晉之好,待兒女成年後完婚。”落款是十五年前。
“同志?同志?”婦女的聲音把陳欣妍從記憶碎片中拽回來,“你臉色咋這麼白?真沒事?”
“沒、沒事。”陳欣妍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手已經下意識摸向身旁那個軍綠色的背包。觸感堅硬,裏面確實有一塊石頭,沉甸甸的。“我就是有點頭暈,睡迷糊了。”
“那再歇會兒。”婦女理解地點點頭,不再多問,轉而從包裏拿出一個窩窩頭,小口吃起來。
陳欣妍靠在硬邦邦的座椅上,閉上眼睛,任由那些不屬於自己的記憶繼續拼接。
原主也叫陳欣妍,十八歲,老家在南方一個偏遠山村。父母早逝,父親是退伍軍人,母親是村裏小學老師,都在幾年前的一場山洪中遇難。她獨自守着老屋,靠着父母留下的微薄積蓄和在生產隊掙工分過活。初中畢業後本想繼續讀書,但村裏沒有高中,去縣城又負擔不起,只得作罷。
半個月前,村裏有名的惡霸趙鐵柱盯上了她,幾次上門擾,揚言非要娶她不可。趙鐵柱是公社革委會主任的侄子,在村裏橫行霸道,原主求告無門。走投無路之下,她翻出父親遺物中那份娃娃親字據——父親當年在部隊救過一個戰友周建國,兩人訂下兒女親家。周建國如今已是北方某軍區的部,兒子周志剛也在部隊當了軍官。
這是唯一的生路了。原主連夜開了介紹信,揣着僅有的二十塊錢和十幾斤糧票,踏上了北上的火車。她已經坐了將近兩天兩夜,身心俱疲,剛才火車一次劇烈顛簸,她頭撞在車窗框上,昏了過去。
然後……然後就是她,二十一世紀的陳欣妍,一覺醒來,接管了這具身體。
穿越了。
真的穿越了。
不是做夢。指尖掐進掌心的疼痛如此真實,車廂裏渾濁的空氣如此真實,窗外1975年深秋的北方原野如此真實。
陳欣妍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作爲一個資深網文讀者,她對“穿越”這個概念並不陌生,只是萬萬沒想到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現在是1975年,還有兩年多,那場改變無數人命運的高考才會恢復。這是個特殊的年代,敏感、緊繃,說話做事都要萬分小心。
原主去哪裏了?是消散了,還是和自己互換了?她不知道,也無從探究。
既來之,則安之。
當務之急是活下去,平安抵達北方軍區,找到那個名義上的未婚夫周志剛。至少先有個落腳的地方,再圖後計。
想到這裏,她重新睜開眼睛,目光變得清明而堅定。她悄悄檢查了一下背包裏的物品:幾件換洗衣服,一小包玉米面餅子,一個水壺,一些零錢和糧票,以及那塊用破布包着的、拳頭大小的石頭。很簡陋,但在這個年代,這可能是原主全部的家當和勇氣。
她又摸了摸貼身的內衣口袋,那份娃娃親字據和介紹信都好好地縫在裏面。
車輪繼續咣當咣當地響着,列車廣播裏傳出帶着電流雜音的女聲:“各位旅客請注意,前方到站是臨沂站,停車五分鍾,有下車的旅客請提前做好準備……”
車廂裏一陣輕微的動,有人開始收拾行李,有人起身活動腿腳。
陳欣妍望向窗外,天色有些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垂。站台越來越近,灰撲撲的水泥站台上,依稀可見穿着藍色制服的工作人員和零零星星的旅客。
就在這時,她敏銳地察覺到,斜對面那個原本在看報紙的中山裝男人,抬起眼皮,飛快地掃了她一眼。
那眼神,不像普通旅客的好奇。
陳欣妍心頭一緊,一種莫名的警覺升騰起來。
火車緩緩停穩,車門打開,冷風灌入車廂。
新的旅程,或者說,新的生存之戰,從這一刻真正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