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長辦公室比普通車廂寬敞一些,但陳設同樣簡陋。一張刷着綠漆的鐵皮辦公桌,兩把木椅,一個文件櫃,牆上貼着鐵路運行圖和幾張有些泛黃的宣傳畫。空氣裏彌漫着劣質煙草、舊紙張和剛剛戰鬥殘留的硝煙混合的古怪氣味。
王科長——中山裝男人——示意陳欣妍在木椅上坐下,自己則走到辦公桌後,從抽屜裏拿出一包“大前門”,抽出一支點燃,深深吸了一口,透過繚繞的煙霧審視着她。
那位舊軍裝男人也跟了進來,他關好門,沒有坐,而是背靠着門板,雙臂環抱,目光同樣落在陳欣妍身上。他的站姿看似放鬆,卻封住了唯一的出口。
壓力無聲地彌漫開來。
“姓名。”王科長開口,聲音平靜,聽不出情緒。
“陳欣妍。”
“年齡。”
“十八。”
“籍貫。”
陳欣妍按照記憶中原主的信息一一作答。她能感覺到,對方的問題雖然常規,但那雙眼睛卻像探照燈一樣,試圖穿透她的表面,挖掘更深層的東西。
“一個人出門?去哪裏?什麼?”王科長彈了彈煙灰。
“去北方軍區,探親。”陳欣妍從貼身的衣袋裏掏出那張被體溫焐熱的介紹信,小心地放在桌面上。
王科長沒有立刻去拿,而是用夾着煙的手指點了點介紹信:“探誰?”
“周志剛同志。”
“周志剛?”王科長眉毛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與靠在門邊的舊軍裝男人交換了一個眼神,“什麼關系?”
陳欣妍猶豫了零點一秒。她本想繼續用“親戚”這個模糊的說法,但在眼前這兩道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下,她覺得隱瞞可能適得其反。而且,原主千裏投奔未婚夫,這在邏輯上更通順,也更容易解釋她一個孤女爲何敢獨自遠行。
“是……家裏長輩早年定下的親事。”她聲音低了些,帶出一點符合這個年代未婚姑娘提及婚事的羞澀和局促,“我父母都不在了,老家那邊……有些麻煩,所以想去部隊找周同志。”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王科長臉上的審視稍稍淡化了一分,他拿起介紹信,仔細看了看上面的公章和字跡,又對照了一下陳欣妍的容貌——雖然穿着土氣,但眉眼清秀,皮膚是健康的麥色,眼神清澈,此刻帶着恰到好處的緊張和疲憊。
“一個人跑這麼遠,不容易。”王科長將介紹信放回桌上,語氣緩和了些,“剛才在車廂裏,怎麼回事?你認識那些人嗎?他們爲什麼攻擊你?”
終於問到關鍵了。陳欣妍搖頭,語氣肯定:“不認識。我從來沒見過他們。他們沖進來的時候,我也嚇壞了。”這是實話。
“那你……”王科長頓了頓,目光掃過陳欣妍腳邊那個已經擦去大部分血跡、但邊緣仍有些暗紅的背包,“是怎麼做到的?我是說,你用背包……打暈了那個人。”
辦公室裏的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舊軍裝男人的目光也變得更加銳利。
來了。陳欣妍心中一凜。這個問題無法回避。
她抬起頭,眼神裏適時地流露出後怕和茫然:“我、我也不知道……當時太害怕了,他沖過來要抓我,我腦子一片空白,就是……就是順手把包掄出去了。”她雙手不自覺地絞在一起,指節微微發白,“包裏……我帶了塊石頭,老家山上的,想着路上沉,能……”
“石頭?”王科長挑了挑眉。
“嗯。”陳欣妍點頭,聲音更小了,“我一個姑娘家出門,心裏害怕,就……就帶了塊石頭。”
這個理由,放在一個無依無靠、不得不孤身遠行投奔未婚夫的農村姑娘身上,雖然有些異想天開,卻也說得通。尤其是結合她之前所說的“老家有麻煩”,更增添了幾分合理性。
王科長沉默着,又吸了一口煙。他看向舊軍裝男人:“老趙,你怎麼看?”
被稱爲“老趙”的舊軍裝男人——陳欣妍現在知道他不是真的退伍老兵了——終於開口,聲音低沉略帶沙啞:“背包掄出去的時機、角度、力道,都相當……精準。不像是完全瞎蒙的。”他頓了頓,補充道,“而且,能把一個成年壯漢,用裝了石頭的背包一擊打暈,甚至可能造成顱骨損傷,這需要的力氣……”
他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這不是一個普通十八歲農村姑娘該有的力量。
陳欣妍手心開始冒汗。她該怎麼解釋?天生神力?這具身體的原主或許真的是,但她自己並不清楚原主的力量極限在哪裏。剛才那一下,更多是生死關頭腎上腺素爆發和原主身體本能的結合。
“我……我從小力氣就比一般女孩子大點。”她垂下眼簾,避開兩人探究的目光,“鄉下活多,挑水砍柴什麼的……”
王科長和老趙都沒有立刻接話。辦公室內只剩下王科長吸煙時輕微的嘶嘶聲,以及車窗外持續不斷的雨聲。
半晌,王科長掐滅了煙蒂,語氣重新變得公事公辦:“陳欣妍同志,今天發生的事情,屬於機密。車廂裏發生的戰鬥,對外會統一說是抓捕逃犯。你和你背包的事情,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包括你要找的那位周志剛同志。明白嗎?”
陳欣妍立刻點頭:“明白。”她巴不得這件事趕緊過去。
“你的行李,我們會讓人給你送回去。這趟車會在前方大站停靠,進行必要的檢查和清理。你繼續你的行程,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王科長站起身,“不過,爲了你的安全,也爲了配合我們的工作,老趙會‘順路’和你一起,直到你安全抵達北方軍區。有問題嗎?”
順路?監視還差不多。陳欣妍心裏明鏡似的,但面上只能再次點頭:“沒問題,謝謝組織關心。”
“嗯。”王科長揮了揮手,“你先回座位吧,記住我說的話。”
陳欣妍如蒙大赦,拿起自己的介紹信,快步離開了辦公室。門在身後關上,隔絕了那兩道令人倍感壓力的目光。
走廊裏,空氣似乎都清新了些。她靠在冰冷的車廂壁上,深深吸了幾口氣,才感覺心跳慢慢平復下來。
老趙很快也出來了,他已經換上了一身普通的深藍色中山裝,看起來像個不苟言笑的中年部。他對陳欣妍點了點頭,示意她走在前面。
兩人沉默地走回原來的車廂。現場已經被初步清理過,血跡被擦去,破碎的玻璃用木板臨時釘上,旅客們驚魂未定地縮在座位上,低聲交談着,看到陳欣妍和老趙回來,目光復雜,但沒人敢多問什麼。
陳欣妍的背包和水壺已經被人放回了座位上。旁邊那位大嬸看到陳欣妍,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但看了一眼她身後面無表情的老趙,又怯怯地閉上了嘴。
陳欣妍默默坐回自己的位置,將背包抱在懷裏。隔着帆布,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裏面那塊石頭的輪廓和分量。
剛才那一擊的觸感,仿佛還殘留在手臂的肌肉記憶裏。
那種力量……迅猛、暴烈、幾乎不受控制地傾瀉而出。
原主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存在?一個擁有怪力的鄉下姑娘?這似乎解釋了爲什麼她在村裏被惡霸盯上卻還能周旋,甚至敢於獨自遠行——她並非毫無自保之力。
但僅僅是力氣大嗎?那種在危急關頭近乎本能的精準反擊,又該怎麼解釋?難道原主的父親,那位退伍軍人,曾經教過她一些技巧?
太多的疑問盤旋在腦海。
雨勢漸小,車窗外的夜色濃得化不開。火車鳴響汽笛,速度似乎加快了些,像是在急於逃離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變故。
老趙在斜對面的空位坐下,重新閉上眼睛,恢復了一路上那種“普通旅客”的姿態。但陳欣妍知道,那雙眼睛背後,是高度的警覺。
她抱着背包,也閉上了眼睛,卻沒有絲毫睡意。
今天發生的一切,像一場荒誕而血腥的夢。敵特劫持、槍戰、自己用背包拍暈歹徒……這些情節放在她穿越前看的小說裏都顯得誇張,卻真實地發生了。
王科長和老趙的身份顯然不一般。他們似乎早就潛伏在車上,等着這些劫匪自投羅網。而劫匪的目標……很可能就是王科長,或者他攜帶的某樣東西。自己只是恰好被卷了進去,或者說,因爲某種原因(是那個背包?還是她“探親”的目的地?)成爲了劫匪試圖控制的“關鍵”?
還有那句“她是關鍵”,究竟是什麼意思?
陳欣妍隱隱感覺到,自己這趟看似簡單的投親之旅,從一開始就籠罩在一層迷霧之中。原主的身世,那份娃娃親,甚至她這身奇怪的力氣,可能都牽扯着一些不爲人知的秘密。
火車在黑夜裏奔馳,車輪聲單調而持久。
前路未知,危機四伏。
但至少,她活下來了。而且,她似乎發現了這具身體隱藏的“金手指”——遠超常人的力量。
陳欣妍輕輕捏了捏自己的手臂,肌肉緊實,線條流暢,並不顯得特別粗壯,卻蘊含着驚人的爆發力。
在這個處處需要小心、動輒得咎的七十年代,這份力量,是福是禍?
她睜開眼睛,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目光漸漸變得堅定。
不管前方有什麼,她都必須走下去。
爲了生存,也爲了弄明白,自己究竟穿越到了一個怎樣的人生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