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終於在入夜時分落了下來。
起初是細密的雨絲,敲打着車窗玻璃,留下蜿蜒的水痕。很快,雨勢轉大,噼裏啪啦地響成一片,將窗外本就模糊的夜色徹底吞噬。車廂裏的燈光昏黃暗淡,勉強照亮一張張疲憊而模糊的臉龐。車輪碾過積水的軌道,發出與平時不同的、沉悶而溼漉漉的聲響。
大多數旅客都陷入了昏睡,或歪着頭,或趴在簡陋的小桌上。鼾聲、磨牙聲、偶爾的夢囈,混雜在雨聲和車輪聲裏,構成了火車夜行特有的催眠曲。
陳欣妍卻沒有睡。她保持着看似放鬆的倚靠姿勢,眼睛半閉,但精神高度集中。斜對面那個中山裝男人已經“睡”着了,頭一點一點,但陳欣妍注意到,他搭在膝蓋上的左手食指,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極輕地敲擊一下。而背對她的舊軍裝男人,依然保持着那個可以通過玻璃反光觀察後方的坐姿,一動不動。
時間接近午夜。列車廣播早已停止,只有車廂連接處懸掛的搪瓷水杯,隨着車身搖晃發出細微的磕碰聲。
突然——
“砰!”
一聲沉悶的、像是重物撞擊的巨響,從車廂另一頭傳來!緊接着是玻璃破碎的譁啦聲,以及一聲短促而壓抑的驚呼!
昏睡中的人們被驚醒,茫然四顧。
“怎麼回事?”
“啥聲音?”
“是不是車出問題了?”
動剛剛開始蔓延,變故就在瞬間爆發!
車廂兩頭的連接門幾乎同時被猛地踹開!四個穿着深色工裝、戴着口罩和帽子、只露出眼睛的男人沖了進來!他們手裏竟然都端着槍——不是制式的五六式半自動,而是看起來更短粗、樣式陳舊的沖鋒槍!
“都不許動!舉起手來!”爲首一人壓低聲音喝道,聲音嘶啞而凶狠。
車廂裏頓時炸開了鍋!尖叫、哭喊、慌亂的碰撞聲四起。幾個膽小的婦女嚇得癱軟在座位上,孩子被驚醒,哇哇大哭。
“閉嘴!誰再出聲,老子崩了他!”另一個劫匪用槍托狠狠砸了一下座椅靠背,木屑飛濺。
恐懼像冰水一樣迅速澆滅了大部分聲音,只剩下壓抑的抽泣和粗重的喘息。
陳欣妍的心跳如擂鼓,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刻凍結。敵特?劫車?這種只存在於影視劇和老一輩回憶中的情節,竟然活生生發生在眼前!
她強迫自己冷靜,目光飛快掃視。四個劫匪,兩人堵住車廂一頭,兩人持槍緩緩沿着過道推進,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每一個乘客的臉,似乎在尋找什麼。他們的動作脆利落,配合默契,絕非普通匪徒。
他們在找人!
陳欣妍的餘光瞥向斜對面的中山裝男人。他不知何時已經“醒來”,臉色煞白,身體微微發抖,似乎嚇得不輕。但陳欣妍注意到,他發抖的幅度過於均勻,而且手指已經悄悄縮進了袖口。
舊軍裝男人依然背對這邊,但肩膀的肌肉明顯繃緊了。他的手垂在身側,五指微微蜷曲。
劫匪越來越近。陳欣妍能清晰地看到槍身上磨損的烤藍,聞到他們身上混雜着機油和汗水的味道。她旁邊的中年大嬸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淚無聲地滾落,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一個劫匪停在了舊軍裝男人的座位旁,槍口有意無意地指向他:“你,站起來!”
舊軍裝男人緩緩起身,動作有些“遲緩”和“僵硬”,像個被嚇壞的老兵。他舉起雙手,聲音帶着恐懼的顫抖:“同志,我、我就是個退伍的,身上沒錢……”
“少廢話!”劫匪不耐煩地用槍管戳了戳他的口,“轉過去!手扶在行李架上!”
舊軍裝男人依言轉身,面對行李架,高高舉起雙手。就在他轉身的刹那,陳欣妍似乎看到,他的指尖極其隱蔽地彈了一下。
另一個劫匪則走到了中山裝男人面前,上下打量着他:“你,包裏裝的什麼?打開!”
中山裝男人哆哆嗦嗦地去拿放在腳邊的黑色人造革皮包,手抖得幾乎拉不開拉鏈。劫匪不耐煩,一把奪過皮包,譁啦一下將裏面的東西倒在旁邊空着的座椅上——幾本舊書、一個筆記本、一個鋁制飯盒、一個搪瓷缸子,還有幾件換洗衣服。
劫匪用槍管撥弄着那些雜物,沒發現什麼特別,眉頭緊皺。他目光一轉,落在了陳欣妍身上,或者說,落在了她緊緊抱在懷裏的那個軍綠色背包上。
“你!”劫匪槍口一指,“包裏是什麼?打開!”
陳欣妍心髒驟縮。背包裏除了幾件衣服和糧,就是那塊石頭!這怎麼解釋?一個姑娘家,千裏迢迢背塊石頭?
她的大腦飛速運轉,臉上卻努力做出和周圍人一樣的驚恐表情,聲音發顫:“就、就是幾件衣服,和一點吃的……”
“少囉嗦!打開!”劫匪上前一步,伸手就要來拽背包。
就在這時,異變突起!
背對行李架的舊軍裝男人猛然動了!他原本高舉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經放下,身體如獵豹般向後一撞,手肘狠狠擊向身後持槍劫匪的腹!同時,中山裝男人也像變了一個人,一直藏在袖口中的手閃電般揮出,一道寒光直刺面前劫匪的咽喉!
“動手!”車廂兩頭幾乎同時傳來低喝!只見原本堵在門口的兩個“旅客”——正是白天和年輕軍人在一起說笑的另外兩個年輕軍人——也猛地掀開外套,露出了腰間的配槍!
槍聲、打鬥聲、驚呼聲瞬間炸響!車廂狹小的空間內,頓時陷入一片混戰!
劫匪顯然沒料到會遭遇如此激烈的反擊,而且對方明顯早有準備!但他們反應也極快,立即一邊還擊,一邊試圖向車廂中部收縮。
“抓住那個女的!”爲首劫匪在混亂中嘶聲大喊,目光死死盯住了陳欣妍!“她是關鍵!”
兩個劫匪一邊向追擊的軍人射擊,一邊竟真的不顧一切朝着陳欣妍撲來!他們眼中閃爍着瘋狂而決絕的光,似乎寧可同歸於盡也要完成某個目標!
陳欣妍渾身汗毛倒豎!爲什麼是我?!
電光火石間,她本來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和這具身體原主留下的某種戰鬥直覺混合在一起,瞬間主宰了她的行動!
一個劫匪已經沖到近前,伸手抓向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去搶她懷裏的背包!濃重的汗臭和血腥味撲面而來!
躲不開!距離太近!
陳欣妍瞳孔緊縮,身體卻做出了最本能的反應——她來不及放下背包,也來不及尋找其他武器,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將懷裏那個沉甸甸的背包,用盡全身力氣,朝着撲來的劫匪,橫向掄了出去!
“呼——!”
背包劃破空氣,發出沉悶的破風聲。裏面那塊堅硬的石頭,在帆布的包裹下,形成了最具傷力的鈍角!
“砰!!!”
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
背包結結實實地掄在了劫匪的側臉上!力道之大,遠超陳欣妍自己的想象!她甚至感覺到對方顴骨在重擊下碎裂的輕微震顫!
那劫匪連哼都沒哼出一聲,整個人像被高速行駛的卡車撞上,橫向飛了出去,重重砸在對面座椅的硬木靠背上,然後軟軟地滑落在地,一動不動了。鮮血和疑似牙齒的碎片,從他扭曲的臉側溢出。
整個車廂,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連激烈的交火都停滯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都驚愕地聚焦在那個緩緩收回背包、站在原地微微喘氣的瘦弱姑娘身上。
她依舊穿着那身土氣的藏藍粗布衣,臉上還帶着未散的驚恐,但手中那個普通的軍綠色背包,此刻在昏黃的燈光下,卻仿佛染上了一層令人心悸的血色。
另一個撲向陳欣妍的劫匪,動作僵在半途,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瞬間被“解決”的同伴,又看向陳欣妍,眼神裏第一次出現了駭然和猶豫。
就是這一瞬間的猶豫。
“砰!”一聲精準的點射。
舊軍裝男人手中的槍口冒着青煙。那名劫匪眉心綻開一朵血花,仰面倒下。
剩下的戰鬥迅速結束。在早有準備的我方人員內外夾擊下,四名劫匪兩死兩傷,被徹服。受傷的劫匪被迅速卸掉下巴,防止他們咬毒或自盡。
車廂裏彌漫着硝煙味、血腥味和濃重的恐懼氣息。劫後餘生的旅客們呆若木雞,還沒從這場突如其來的生死劫難中回過神來。
中山裝男人——此刻他挺直腰板,眼神銳利,再無半點之前的懦弱——快步走到陳欣妍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手中那個沾了血的背包上停留片刻,沉聲問:“同志,你沒事吧?”
他的聲音沉穩有力,帶着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嚴。
陳欣妍鬆開緊攥着背包帶子的手,指尖因爲用力過度而微微發白。她搖了搖頭,聲音有些澀:“沒、沒事。”
她低下頭,看向那個染血的背包,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劫匪,胃裏一陣翻涌。
剛才那一擊……是她做的?
那力量……
舊軍裝男人也走了過來,他撕下了臉上簡易的僞裝,露出一張飽經風霜但線條剛毅的臉,看起來五十歲上下。他先是對中山裝男人點了點頭:“王科長,目標安全。”然後看向陳欣妍,眼神復雜,有驚訝,有審視,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
“女同志,反應很快,力氣……也不小。”他緩緩說道,“剛才的情況,多虧你了。”
陳欣妍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感覺自己的手臂還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爲害怕,而是……某種難以言喻的興奮感?這具身體的原主,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王科長對舊軍裝男人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立刻指揮着幾個年輕軍人開始清理現場,安撫旅客,同時將那兩個受傷的劫匪迅速帶離。
“這位女同志,請你跟我們到列車長辦公室一趟。”王科長的語氣緩和了些,但帶着不容置疑,“我們需要了解一下情況,順便,你也需要做個簡單的筆錄。”
陳欣妍知道無法拒絕,默默點了點頭。她彎腰想撿起掉在地上的水壺和半個沒吃完的餅子。
“東西先放着,回頭讓人給你送過去。”王科長說道,示意她跟上。
陳欣妍最後看了一眼混亂的車廂,看了一眼那個依舊癱坐在座位上、嚇傻了的同座大嬸,又看了一眼自己染血的背包,抿了抿唇,跟在王科長身後,穿過彌漫着硝煙和血腥味的過道,走向車廂另一頭。
雨還在下,敲打着車窗,聲音急促而冰冷。
她的穿越之旅,在抵達目的地之前,就以一種極其戲劇化而血腥的方式,揭開了神秘的一角。
那背包裏的石頭,原主刻意準備的“石”,竟然真的在生死關頭派上了用場。
而她那超出常人的力氣……
陳欣妍握了握拳,感受着掌心傳來的、陌生而又真實的力量感。
前方,列車長辦公室的門打開了,裏面透出更亮一些的燈光。
等待她的,會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