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的風,帶着黑魆魆山脈特有的粗糲與腥氣,刮過黑山城低矮的城郭。
時值深秋,萬物凋敝。一如陳觀此刻的心境。
他沉默地站在自家那破敗小院的演武場中,手中一柄凡鐵長劍循着基礎劍訣的套路,一板一眼地刺出、收回。動作標準得如同尺子量出,卻感受不到半分靈氣的流動。
玄竅閉塞,天生絕脈。
這八個字,像一道冰冷的鐵枷,將他死死鎖在了修行之路的門外,也讓他從曾經家族寄予厚望的子弟,變成了如今人人可嘲的“廢人”。
汗水浸溼了他粗布衣衫的後背,勾勒出略顯單薄卻異常堅韌的身形。他的臉龐尚帶少年稚氣,眉宇間卻已沉澱下遠超同齡人的沉靜,或者說……是隱忍。
三年了。自三年前父母於那場突如其來的獸中神秘失蹤,留下這枚貼身佩戴、溫潤卻無甚神異的家傳玉佩後,他便習慣了這種目光。
“呵,練得再好看又如何?花架子罷了。”院牆外,有路過的家族旁系子弟嗤笑,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飄入院內。
陳觀恍若未聞,劍勢未停。心,卻像被細針扎了一下。
他收劍而立,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目光掠過牆角那株在風中頑強挺立的枯黃野草,隨即投向城外那綿延無盡、仿佛巨獸脊背般的黑魆魆山脈。
父母,你們究竟在哪裏?這該死的天命,我又該如何去爭?
就在這時,院門被不輕不重地敲響了。節奏帶着一種刻意的從容。
陳觀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這個時間,會是誰?
他走過去,拉開略顯沉重的木門。
門外站着兩人。前方是一位身着錦緞長袍,面容姣好,眉宇間卻帶着一絲揮之不去的清冷與倨傲的少女——蘇玉衡,他曾經青梅竹馬的戀人,如今黑山城蘇家炙手可熱的天才少女。
而在她身後半步,站着一位面容俊朗,身着雲紋白袍的青年,嘴角含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優越感,正是近期來到黑山城做客的青雲宗內門弟子,趙清雲。他的目光掃過陳觀,如同掃過一件無關緊要的雜物。
“玉衡?”陳觀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聲音平穩地開口,“有事?”
蘇玉衡看着眼前這個衣衫樸素,氣息與凡人無異的少年,眼底最後一絲復雜迅速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下定決心的疏離。
她微微揚起雪白的下頜,聲音清脆,卻字字如冰:“陳觀,我來,是有一件事要與你說明白。”
她略一停頓,仿佛在斟酌措辭,但出口的話語卻鋒利如刀:“我們之間的婚約,就此作廢吧。”
盡管有所預感,但當這句話真的從她口中說出時,陳觀的心髒依舊猛地一縮。周遭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
他沉默着,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她,那雙深邃的眸子裏,看不出是悲是怒。
蘇玉衡似乎被他這種沉默看得有些不自在,側過半邊身子,語氣帶着一種理所當然:“你應該明白,我們早已是不同世界的人。你無法修行,注定凡塵一生。而我的路,在更廣闊的天地,在青雲宗,在無上大道。”
她身後的趙清雲適時地輕笑一聲,語氣溫和,卻帶着居高臨下的憐憫:“陳師弟,玉衡師妹天賦卓絕,前途不可限量。你既無法相伴同行,又何苦成爲她的羈絆?放手,或許是你唯一能給的成全。”
“羈絆……成全……”陳觀低聲重復着這兩個詞,忽然笑了。那笑容裏,沒有憤怒,沒有卑微,只有一種看透世情的蒼涼。
他抬起頭,目光如古井無波,直直看向蘇玉衡:“所以,你今前來,並非商量,只是通知?”
蘇玉衡被他問得一滯,隨即冷硬道:“你可以這麼理解。”
“好。”陳觀點了點頭,出人意料的平靜,“婚約,我同意了。”
蘇玉衡和趙清雲都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會如此輕易答應。
然而,陳觀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們的臉色微變。
“但並非因爲你的所謂前途,更非這位趙師兄的‘好意’。”陳觀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而是因爲我陳觀,尚未淪落到需要一個心已他屬的女子,來維系一段名存實亡的婚約。”
他上前一步,雖無靈氣,那股由無數次失敗與嘲諷中磨礪出的堅韌意志,卻讓蘇玉衡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蘇玉衡,”他凝視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你可以追求你的無上大道,這是你的選擇,我無權涉。但請你記住,今並非你舍棄了我,而是我,陳觀,放下了你。”
他的話語,像一道驚雷,炸響在蘇玉衡的心頭。她預想了他的憤怒、哀求、不甘,卻獨獨沒有料到,會是如此平靜卻決絕的“放下”。
那是一種精神上的、毫不拖泥帶水的切割。
“你……”蘇玉衡臉頰漲紅,一時語塞。陳觀的話,仿佛將她置於了一個更爲難堪的境地。
趙清雲眉頭皺起,上前一步,似想以勢壓人。
就在這時——
“咚!咚!咚!”
沉重而急促的鍾聲,猛然從黑山城的城門樓方向傳來,瞬間傳遍全城!
一連九響!
“九響鍾鳴!是最高級別的獸警報!”有人在外面的街道上失聲驚呼。
“獸來了!快上城牆!”
整個黑山城,瞬間從深秋的沉寂中驚醒,陷入一片恐慌與混亂。
蘇玉衡和趙清雲臉色也是驟變,再也顧不上與陳觀的糾葛。
“趙師兄,我們快去城牆!”蘇玉衡急聲道,體內靈氣已開始流轉。
趙清雲凝重地點點頭,意味深長地瞥了陳觀一眼:“獸之下,凡人之軀,自求多福吧。”說罷,與蘇玉衡一同施展身法,化作兩道流光,急速朝着城門方向掠去。
轉眼間,破敗的小院前,只剩下陳觀一人。
遠處傳來凶獸的咆哮聲、兵刃出鞘聲、民衆的哭喊聲,混雜成一片死亡的協奏。
陳觀站在原地,緊緊握住了手中的凡鐵長劍,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他抬起頭,望向鍾聲傳來的方向,眼中沒有恐慌,只有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火焰在燃燒。
絕脈之軀,又如何?
獸當前,他曾是別人眼中可以隨意舍棄的累贅。
但,他陳觀,偏要向這該死的命運,揮出手中之劍!
他轉身,毫不猶豫地朝着與蘇玉衡他們相反的、通往平民聚集區的巷道沖去——那裏防御最弱,也最需要人手。
然而,就在他沖過街道拐角,眼看就要抵達一處聚集了大量老弱婦孺的廣場時,異變陡生!
一頭顯然是先鋒的、體型碩大、皮毛如鐵的“利爪妖狼”,竟不知如何突破了外圍防線,從一側的屋頂撲下,猩紅的眼中閃爍着殘忍的光芒,直撲向一個嚇傻了、站在路中央的孩童!
那猙獰的巨口,腥臭的氣息,已撲面而來!
“不好!”
陳觀瞳孔猛縮,體內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他距離那孩童尚有十餘步,本來不及!
絕望與無力感,如同冰水澆頭。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他前的家傳玉佩,毫無征兆地變得滾燙!
一股他從未感受過的、灼熱中帶着古老蒼涼的氣息,猛地從玉佩中涌出,順着他緊貼的口,轟然沖入他的四肢百骸!
“嗡——”
世界,在他眼中變了。
那撲向孩童的妖狼,動作在他眼中仿佛瞬間慢了下來。他能清晰地“看”到,妖狼體內一股狂暴的、暗紅色的能量,正沿着某種特定的軌跡,匯聚向它的利爪與獠牙。而在它脖頸下方三寸,靠近心髒的位置,那能量的流動,出現了一個極其細微、常人絕難察覺的……滯澀點!
與此同時,一個蒼老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在他身後不遠處響起,帶着一絲訝異:
“咦?小子,發什麼呆!刀鋒易折,人心難測。但真正的強大,是明知人心難測,仍敢在該出手時,遞出你那一劍!”
陳觀福至心靈,幾乎是本能地,將全身氣力,連同那股突如其來的灼熱氣息,盡數灌注於手中凡鐵長劍!
踏步,前沖,直刺!
目標,並非妖狼最堅硬的顱骨或利爪,而是那個微不足道的能量滯澀點!
“噗嗤!”
一聲輕響,迥異於斬擊皮毛骨骼的滯澀。
長劍竟如同刺入一塊脆弱的琉璃,精準無比地沒入了那個節點!
“嗷——嗚!”
妖狼前撲的勢頭戛然而止,發出一聲淒厲至極、充滿不解與痛苦的哀嚎,體內狂暴的能量瞬間失控、崩亂!它龐大的身軀劇烈抽搐了幾下,轟然倒地,暗紅色的血液從傷口和口鼻中汩汩涌出,再無生機。
陳觀保持着直刺的姿勢,微微喘息,握着劍柄的手,因爲過度用力而在輕輕顫抖。
他緩緩抬起頭,看向不遠處。
一個穿着洗得發白的舊軍袍,頭發灰白雜亂,拄着一木拐,身形卻依舊挺直如槍的老兵,正倚在巷口的陰影裏,渾濁卻銳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探究。
正是那位隱居在黑山城,據說脾氣古怪的殘廢老兵,蒼淵。
陳觀低頭,看了看地上斃命的妖狼,又感受着前依舊殘留的溫熱,以及眼中那尚未完全褪去的、能看到能量流動軌跡的奇異視野。
一個清晰的念頭,在他腦海中炸開:
我的路……或許,從這一刻,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