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蘭下意識抱住。
那東西沉甸甸的,入手一片溫熱軟膩。
她低頭一看,心跳都漏了一拍。
一大吊豬五花。
肥瘦相間,一共五層,皮刮得淨淨,看着就讓人冒口水。
這年頭,誰家能吃上這麼好的肉?少說也有兩斤重。
“這……這我不能要!”
葉蘭像是捧了個燙手山芋,慌忙就要遞回去,“陸大哥,這太貴重了……”
周圍那幾個長舌婦的眼睛都直了,眼珠子恨不得粘在那塊肉上,喉嚨裏咽口水的聲音此起彼伏。
陸野連看都沒看她遞過來的手,從兜裏摸出一盒皺巴巴的煙,叼了一在嘴裏,沒點火。
“給你你就拿着,哪那麼多廢話。”
他斜着眼瞥了她一下,語氣凶得要命,“這是今兒豬剩下的下水肉,沒人要。本來打算喂狗的,剛才路過那野狗嫌腥不吃,老子懶得拎回去,沉得慌。”
喂狗?狗都不吃?
旁邊的王嬸嘴角直抽抽。
這是把誰當傻子哄呢?
那可是上好的五花三層!
那肥肉白得像玉,瘦肉紅得像霞,哪裏是什麼下水肉?
誰家狗要是吃這個,那不得成精了?
葉蘭賣了這麼多年豆腐,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
這是整頭豬身上最好的一塊肉,也就是俗稱的“不見天”,嫩得很。
“陸大哥,你別騙我,這是好肉……”葉蘭固執地搖頭,“我真不能要。”
“讓你拿你就拿!”
陸野突然沉下臉,那雙黑沉沉的眼睛一瞪,那一瞬間爆發出來的煞氣,把葉蘭嚇得退了半步。
他往前近一步,高大的影子直接把葉蘭整個人罩住。
“老子最煩磨磨唧唧的娘們。給你了就是你的,你要是不想要——”
他指了指井台邊全是污泥的臭水溝,語氣蠻橫得不講道理,“那就扔溝裏去!反正別再塞給我,老子嫌煩!”
說完,他把手裏的剔骨刀往井台上一。
“咄!”
刀尖入石三分,就在王嬸的手邊上,嚇得王嬸手裏的鞋底直接掉在了地上。
陸野側過頭,那道視線像刀子一樣在幾個女人身上刮過。
“還有,以後少聽那些長舌婦放屁。誰要是再敢嚼舌子……”
他拔出刀,在王嬸掉落的鞋底上蹭了蹭刀刃,“老子就把她的嘴縫上,當豬嘴賣!”
幾個女人臉都嚇白了,連滾帶爬地抓起東西就跑,連頭都不敢回。
陸野哼了一聲,把刀回腰後的皮鞘裏,大步流星地走了。
他走得快,背影寬闊厚實,那件黑背心後面全是汗鹼。
葉蘭捧着那塊沉甸甸的肉,站在井邊,好半天沒動彈。
肉還是溫熱的,那股溫度順着手心一直燙到了心底。
“喂狗都不吃……”
她低聲念叨着這句話,眼眶有點發酸。
哪裏是什麼下水肉。
那刀口整齊利落,連一點碎骨頭渣子都沒有。
他是怕她不肯收,才故意說得這麼難聽。
葉蘭把那塊肉小心翼翼地藏進木盆的髒衣服底下,生怕被人再看見搶了去。
回到家的時候,院子裏靜悄悄的。
李文才還沒回來。
葉蘭鎖好那扇破爛的院門,把肉藏進了廚房的水缸後面。
頭毒辣,再不出攤,豆腐就要發酸了。
那一整天的集市,葉蘭都有些心不在焉。
好在豆腐做得好,一百斤豆子磨出來的水豆腐,顫巍巍、嫩,切開就是一股子清冽的豆香。
“喲,蘭妹子今兒出攤晚了啊!”
隔壁賣旱煙袋的劉大爺磕了磕煙鬥,眯着眼笑。
葉蘭抹了一把額頭上細密的汗珠,臉上擠出一絲笑:“昨晚家裏有點事,耽擱了。”
她手腳麻利地拿起那把用得鋥亮的薄鐵片刀,在水桶裏涮了一下。
“來二斤!”
“我要那個邊角,那個瓷實!”
“豆腐西施做的豆腐就是不一樣,光聞味兒都比別家的香!”
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
這年頭,肚子裏都缺油水。
買不起大魚大肉,誰家不想切塊豆腐回去改善改善夥食?
再說,就算不買豆腐,這幫大老爺們也樂意往這兒湊。
爲啥?葉蘭長得好啊。
雖然穿着那是打了補丁的粗布衣裳,頭發也就隨意用黑皮筋扎在腦後,可那身段、那眉眼,是在這灰撲撲的集市裏唯一的亮色。
她切豆腐的時候,腰肢隨着動作輕輕擺動,看得好些個漢子眼都直了,買完豆腐都舍不得走,非得再沒話找話嘮兩句。
要在往常,葉蘭早就低着頭不敢吭聲,生怕招惹是非。
可今天,她手裏的刀片子使得飛快,切得方方正正,分毫不差。
“一共兩毛四,您拿好。”
葉蘭收錢,找零,動作麻利。
她只想早點賣完,早點回家。
頭偏西的時候,兩大桶豆腐連帶着那一盆子豆腐腦,賣得淨淨。
連桶底那點碎渣都被個大嬸要走回去喂雞了。
葉蘭把錢小心翼翼地揣進貼身的布兜裏,那沉甸甸的分量貼着心口,讓她覺得這子終於有了點奔頭。
回到筒子樓,院裏靜悄悄的。
葉蘭把獨輪車停好,第一件事就是去翻那個木盆。
還在。
那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還在,因爲一直捂在溼衣服底下,雖然天熱,倒也沒壞,只是顏色稍稍暗了點。
葉蘭長出了一口氣。
她四下看了看,李文才還沒回來。
她生了火,也沒敢把火燒太旺,怕煙大招人眼。
把那塊肉洗得淨淨,放在案板上切成四四方方的小塊。
也就是這時候,她才真真切切地看清楚這肉有多好。
這哪裏是什麼下水肉?
分明是那一整頭豬身上最精華的幾斤肉,肥的透亮,瘦的緊致。
葉蘭咬了咬牙,從櫥櫃最深處的罐子裏舀出一勺平時舍不得吃的白糖,又倒了半碗醬油。
她要把這肉做了,給陸野送過去。
無功不受祿。人家幫了忙,這肉她不能白吃。
雖說他嘴硬說是不要的下水,可葉蘭心裏跟明鏡似的。
無功不受祿,她欠了人家一條命的情分,不能再白拿人家的肉。
她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唯獨這手做飯的手藝還算湊合。
鍋燒熱,倒一點底油。
白糖下鍋,“滋啦”一聲,化成紅褐色的糖漿,冒着細密的小泡。
肉塊倒進去。
隨着鍋鏟的翻動,一股霸道的肉香開始在狹窄的灶房裏彌漫開來。
那是純正的油脂香氣,混着醬油的鹹鮮和白糖的焦甜。
在這個連炒菜都要數着油滴的年代,這味道簡直就是在犯罪。
“咕嘟,咕嘟。”
鐵鍋蓋不住那濃稠的湯汁翻滾聲。
正是飯點。
二樓的老王家正圍着桌子吸溜玉米茬子粥,桌中間擺着一盤滴了香油的鹹菜條,平裏算是不錯的夥食。
這味兒一飄進來,那是純正的豬油爆香,勾得人腸胃直抽抽,手裏的粥瞬間就不香了。
王家那七歲的禿小子把碗一推,“當啷”一聲。
“我不喝粥!我要吃肉!這誰家燉肉呢?媽,我要吃肉!”
禿小子扯着嗓子嚎,鼻涕泡都冒出來了,那是真饞,哈喇子順着嘴角往下淌。
王家媳婦咽了口唾沫,本來肚子就缺油水,聞着這味兒更是心火直冒。
她沒好氣,拽過禿小子,照着屁股就是狠狠一巴掌。
“啪!”
“吃吃吃!就知道吃!老娘我也想吃!你有那富貴命嗎?”
“哇——”禿小子哭聲震天,在地上打滾。
“哭!再哭老子把你扔出去!”
老王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罵罵咧咧地走到門口,一把撩開門簾子。
好家夥,樓道裏早站了好幾個光膀子的漢子。
一個個手裏端着大瓷碗,也不吃飯,就支棱着鼻子使勁往空氣裏嗅,那貪婪勁兒,恨不得把這空氣都就着飯咽下去。
“真他娘的香啊……”
住對門的劉大爺吧嗒着那老旱煙嘴,也不抽了,光顧着吸溜那股肉味,喉結上下滾動,“這得是放了多少油?這是哪家發了橫財不過子了?”
“聞着像是西屋傳來的。”
“李文才那屋?”
老王啐了一口痰,滿臉的不屑和嫉妒,“那孫子欠了一屁股債,連昨兒賴子上門都要裝死,還有錢買肉?我看是把祖宗板都賣了吧。”
有人陰陽怪氣地接茬:“那可不一定,人家那媳婦長得水靈,指不定是哪個野漢子送的……”
酸話順着樓道往上飄。
越是聞不到吃不着,這心裏頭的火氣就越是大,那股窮酸氣也就越發刻薄。
整個筒子樓裏,此起彼伏的全是小孩饞哭的嚎叫聲,混着大人氣急敗壞的巴掌聲和罵娘聲,那叫一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