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睜開眼時，鼻尖縈繞着一股混合了塵土、尾氣和廉價快餐的味道。
這味道陌生又熟悉，像一把生了鏽的鑰匙，猝不及防捅開了記憶深處落滿塵埃的鎖。
她下意識地抬手擋了擋刺目的陽光，指縫間漏下的光線裏，無數細小的塵埃在翻滾。視線所及，是灰蒙蒙的天空，幾棟貼滿小廣告的老舊居民樓擠在一起，牆皮剝落處露出內裏斑駁的磚石，像極了她剛入青雲宗時，後山那片沒人打理的廢院牆。
“嘶——”
手腕上傳來一陣鈍痛，張安妮低頭，才發現自己正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手腕被一個染着黃毛的年輕男人攥着。男人另一只手拿着個摔得屏幕碎裂的手機，臉上是混合着心疼和憤怒的表情，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她臉上。
“你他媽走路不長眼啊？知道這手機多貴嗎？剛買的最新款！賠！你今天不賠別想走！”
周圍已經圍了幾個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的議論聲像蚊子一樣嗡嗡作響。
“看這小姑娘長得挺俊，怎麼走路這麼冒失？”
“那小子一看就不是善茬，估計是想訛錢吧？”
“不好說不好說，萬一真是她撞的呢……”
張安妮的腦子還有些發懵。
就在片刻之前，她還是青雲宗最年輕的元嬰仙子，正站在宗門禁地的傳送陣前，準備接受飛升前的最後一道試煉。師尊說，她根骨奇佳，修行速度冠絕千年，是青雲宗近萬年來最有希望白日飛升的弟子。可誰也沒想到，傳送陣啓動時，陣眼突然爆發出一股毀滅性的能量，她只覺得神魂劇痛，意識便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再醒來，就到了這裏。
這具身體……很陌生。
瘦弱，纖細，皮膚帶着長期不見強光的蒼白，四肢百骸裏沒有絲毫靈力波動，甚至連最基礎的淬體都沒完成。可奇怪的是，這具身體的記憶卻像潮水般涌入她的腦海——同樣叫張安妮，十七歲，高三學生，父母早逝，靠着微薄的撫恤金和助學金生活，性格內向怯懦，是學校裏最容易被忽略的那種存在。
就在剛才，這具身體的原主大概是因爲連日熬夜復習，低血糖犯了，走路時眼前一黑，不小心撞到了這個黃毛青年，對方手裏的手機也跟着摔了出去。
張安妮，不，現在應該說，占據了這具身體的青雲宗元嬰真人張安妮，緩緩抬起眼。
她的眼睛很漂亮。
不是原主那種總是低垂着、帶着怯懦和閃躲的眼神，此刻，那雙原本普通的杏眼裏，像是盛着淬過寒冰的星辰，清澈，冷靜，還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和……淡漠。
這種眼神讓黃毛青年下意識地愣了一下，攥着她手腕的力道都鬆了幾分。他見過不少女生，清純的、嫵媚的、潑辣的，可從來沒見過誰的眼神是這樣的，明明是張稚嫩的少女臉龐，眼神卻像經歷過千軍萬馬，看得他心裏莫名發怵。
“多少錢。”張安妮開口，聲音有些幹澀，帶着屬於這具身體的沙啞，卻意外地有種鎮定人心的力量。
黃毛青年被她這反應弄得一愣，隨即又想起自己的新手機，怒火再次竄了上來：“多少錢？這可是最新款水果機！剛買沒三天！六千九！你說多少錢？”他故意把數字報得高了些，眼神裏滿是貪婪。
周圍的議論聲更大了。
“我的天，六千九？這不是訛人嗎？”
“看那小姑娘穿的校服，不像有錢人家的孩子啊……”
“這小子太不是東西了，一個手機摔了一下，修修也就幾百塊吧？”
張安妮沒理會周圍的議論，也沒看黃毛那張寫滿“想訛錢”的臉，只是平靜地重復了一遍：“我說，手機多少錢。”
她的目光落在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機上，神識下意識地想探過去查看，卻發現這具身體裏連一絲神識都無法調動。也是，沒有靈力支撐，神識自然無法離體。
黃毛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梗着脖子道：“就六千九！少一分都不行！不然我就報警，讓你家長來！讓你學校老師來！看你以後還怎麼做人！”
張安妮微微蹙眉。
家長？這具身體沒有。老師？記憶裏，原主的班主任是個勢利眼，只會關心成績好、家裏有背景的學生，像原主這樣的，大概只會被當成麻煩。
她不想惹麻煩，至少現在不想。她需要時間來弄清楚，自己爲什麼會來到這個沒有絲毫靈氣的世界，以及……如何回去。
“我沒那麼多錢。”張安妮語氣平淡，“我可以賠你維修費，但你若是獅子大開口，我也只能隨你報警。”
“你他媽……”黃毛沒想到這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居然敢跟他叫板，頓時惱羞成怒，抬手就要推她一把，“敬酒不吃吃罰酒是吧？”
他的手剛揚起來，就被一只溫熱幹燥的大手牢牢抓住了。
“光天化日之下，欺負一個小姑娘，不太好吧？”
一個清朗的男聲響起，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笑意。
張安妮轉頭看去。
逆光中，站着一個高挑的男生。穿着和她同款的藍白色校服，卻硬生生穿出了幾分挺拔的味道。白襯衫的領口隨意地解開兩顆扣子，露出一小片鎖骨，碎發被風吹得有些凌亂，眉眼俊朗，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正懶洋洋地看着黃毛。
是顧言澤。
張安妮的腦海裏立刻浮現出這個名字和相關的記憶。
江城一中的風雲人物，家世好，成績好，長得帥，是全校女生暗戀的對象。原主的記憶裏，對他充滿了遙遠的敬畏，兩人幾乎沒有過交集。
黃毛顯然也認識顧言澤，臉上的橫肉抖了抖，語氣瞬間軟了下來：“顧……顧少？這事兒跟你沒關系，是這丫頭撞了我，還把我手機摔了……”
“哦？”顧言澤挑了挑眉，視線落在張安妮身上，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兩秒，像是有些驚訝於她的容貌，隨即才轉向那部摔碎的手機，“水果機最新款？我記得上周剛出，你這手機殼都磨出邊了，用了至少半年了吧？”
黃毛的臉“唰”地一下白了。
顧言澤鬆開他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袖口，語氣依舊帶着笑，眼神卻冷了幾分：“想訛錢也要找對人，張安妮同學是我們班的，她家裏什麼情況，我多少知道點。你要是真想要賠償，我陪你去修手機，花多少，我替她墊着。要是想耍別的花樣……”
他沒說下去，但那眼神裏的警告意味，傻子都看得出來。
黃毛哪裏還敢再造次，囁嚅了幾句，撿起地上的手機，灰溜溜地跑了。
周圍看熱鬧的人見沒什麼好戲可看，也漸漸散了。
原地只剩下張安妮和顧言澤。
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落在張安妮的臉上，勾勒出她柔和的側臉輪廓。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垂下來時，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陰影。她的皮膚在陽光下白得近乎透明，五官精致得像是精心雕琢過的瓷娃娃，只是臉色還有些蒼白，嘴唇也沒什麼血色，透着一股易碎的脆弱感。
顧言澤看着她，心裏莫名地有些異樣。
他和張安妮同班快三年了，印象裏，這就是個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的女生，總是低着頭，坐在教室最角落的位置，成績中遊，沒什麼朋友，扔在人堆裏根本找不到。
可剛才，她抬眼看向黃毛的那一刻，眼神裏的冷靜和疏離，完全不像他印象中的那個張安妮。還有她的臉……好像以前也沒覺得她這麼好看啊？是因爲今天光線好，還是自己以前沒注意過？
“你沒事吧？”顧言澤收回思緒，語氣放溫和了些。
張安妮搖搖頭，站起身。因爲長時間坐在地上，加上這具身體的虛弱，起身時踉蹌了一下。
顧言澤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扶，卻被她不着痕跡地避開了。
“謝謝。”張安妮看着他，語氣依舊平淡，聽不出太多情緒。
在青雲宗，除了師尊和幾位師姐妹，她很少與男性修士有過多接觸。修仙界男女授受不親的規矩雖然不如凡界嚴苛，但她性子本就清冷，一心向道，對這些男女之事向來敬而遠之。剛才顧言澤出手相助，她記着這份情，但也僅此而已。
顧言澤的手僵在半空，有些尷尬地收了回來，摸了摸鼻子：“舉手之勞，不用謝。你剛才是不是不舒服？臉色很難看。”
“有點低血糖。”張安妮說的是原主的情況。
“那我請你去吃點東西吧？前面有家甜品店，他們家的紅豆粥挺不錯的，能補補血糖。”顧言澤順勢提議，眼神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換作以前的張安妮，大概會立刻紅着臉拒絕。但現在的張安妮，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好。費用我會還你。”
她確實需要補充點能量。這具身體太虛弱了，剛才那麼點動靜，就讓她覺得有些頭暈。而且，她需要一個相對安靜的地方，整理一下腦子裏混亂的記憶，順便……觀察一下這個所謂的“人間”。
顧言澤沒想到她會答應得這麼幹脆，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眉眼彎彎，像是陽光灑進了眼底：“行，你說還就還。”
兩人並肩往甜品店走去。
路上，顧言澤忍不住又偷偷看了張安妮幾眼。
她走路的姿勢很奇怪，不像是十七歲少女該有的活潑輕快，反而帶着一種……說不出的韻味，像是古時候的大家閨秀，每一步都走得從容不迫，脊背挺得筆直，脖頸修長，側臉的線條幹淨利落，透着一股清冷的美感。
而且，她真的太好看了。
不是那種張揚奪目的美，而是像水墨畫一樣，越看越有味道。尤其是那雙眼睛，剛才在陽光下看不太清，現在走在樹蔭裏，能看到裏面像是有水光在流轉，清澈得能映出人的影子，卻又帶着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
顧言澤活了十七年，第一次對一個女生產生了這麼強烈的好奇。
這個張安妮，好像和他認識的那個，完全不一樣了。
甜品店不大，裝修得很溫馨。午後沒什麼客人，店裏播放着舒緩的音樂。
顧言澤點了一份紅豆粥，一份芒果班戟，還有一杯熱牛奶，都推到張安妮面前：“先吃點墊墊肚子。”
張安妮道了聲謝，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紅豆粥。
粥熬得很軟糯，甜而不膩，帶着淡淡的暖意，順着喉嚨滑下去，讓她空落落的胃舒服了不少。
她一邊吃，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周圍。
牆上掛着的長方形盒子裏，正播放着會動的畫面和聲音，應該是記憶裏的“電視”。桌子上放着的黑色方塊，顧言澤正用手指在上面快速點劃着，是“手機”。還有店裏的燈光、空調……這個世界沒有靈力，卻有着另一種奇特的“力量”，支撐着這些東西運轉。
很新奇，也很……貧瘠。
感受不到絲毫天地靈氣，連空氣中都彌漫着一種渾濁的氣息，讓習慣了青雲宗清新靈霧的張安妮有些不適。
“你今天……好像有點不一樣。”顧言澤看着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開口。
張安妮抬眸看他：“哪裏不一樣？”
“說不清楚。”顧言澤撓了撓頭，“就是……感覺你好像變好看了，而且，沒那麼怕生了。”
原主因爲父母早逝，性格一直很自卑怯懦，害怕與人交流，尤其是面對顧言澤這種光芒四射的人，更是恨不得躲得遠遠的。
張安妮淡淡一笑，沒解釋。
總不能告訴他，你認識的那個張安妮已經不在了，現在的我，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修仙者吧？
“可能是……想通了一些事情。”她找了個模糊的理由。
顧言澤也沒追問，只是覺得這樣的張安妮很吸引人。他拿出手機：“對了，我們加個微信吧？以後有什麼事，你可以找我幫忙。”
微信？張安妮在記憶裏搜索了一下，是這個世界的一種聯系方式。
她點了點頭，拿出原主那部屏幕有些劃痕的舊手機，按照記憶裏的步驟，加了顧言澤的微信。
顧言澤的微信頭像就是他自己的照片，笑得陽光燦爛。他很快給張安妮發了一條消息：【我叫顧言澤，記住了。】
張安妮看着那條消息，指尖在屏幕上頓了頓，回了一個字：【嗯。】
就在這時，甜品店的門被推開了，走進來兩個男生。
爲首的男生身材高大，穿着一身潮牌，頭發染成了張揚的酒紅色，臉上帶着幾分桀驁不馴的痞氣。他一進來，目光就四處掃視，當看到張安妮時，眼睛瞬間亮了，徑直走了過來。
“喲，這是誰家的小美女啊？以前怎麼沒見過？”男生語氣輕佻，眼神毫不掩飾地在張安妮身上打量着，帶着一種令人不適的侵略性。
他身後跟着的男生也跟着笑起來：“峰哥，這你都不知道？江城一中的唄，估計是哪個班的新生吧？長得可真帶勁！”
張安妮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又是這種目光。
在青雲宗時，她是宗門裏最耀眼的弟子，容貌也是頂尖的，自然少不了愛慕者。但修仙者大多修心，即便愛慕，也多是克制和尊重，像這樣毫不掩飾的、帶着欲望的打量，幾乎沒有。
顧言澤臉色沉了下來，站起身，擋在了張安妮面前：“趙峰，你想幹什麼？”
趙峰是隔壁職高的混混，家裏有點小錢，在附近一帶橫行霸道，經常來江城一中這邊調戲女生。顧言澤家和趙家有些生意往來，彼此認識，但關系並不好。
趙峰看到顧言澤，挑了挑眉，嗤笑一聲：“顧大少爺也在啊？怎麼，這是你的小女朋友？”
“她是我同學，請你放尊重一點。”顧言澤語氣冰冷。
“同學？”趙峰顯然不信，目光越過顧言澤，落在張安妮臉上，笑得更加輕佻，“小美女，別理他，跟哥哥出去玩怎麼樣？哥哥帶你去吃好吃的，買好看的衣服，比跟這書呆子待在一起有意思多了。”
他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想去碰張安妮的頭發。
顧言澤眼疾手快，一把打開了他的手：“趙峰！你別太過分！”
“顧言澤，你他媽別給臉不要臉！”趙峰被打了手，頓時火了，“不就是個女人嗎？你想要，哥讓給你也不是不行，但你這態度，是想打架？”
他身後的男生也跟着叫囂起來：“峰哥，別跟他廢話，教訓教訓這小子！”
氣氛瞬間變得劍拔弩張。
店裏的老板娘嚇得躲在櫃台後面，不敢出聲。
張安妮放下勺子，抬起眼，看向趙峰。
她的眼神很冷，比剛才看黃毛時更冷，像是結了冰的湖面，沒有任何波瀾，卻帶着一種能凍傷人的寒意。
“你的手，髒。”她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裏。
趙峰愣了一下，似乎沒反應過來這話是從這個看起來柔弱無害的小姑娘嘴裏說出來的。等他反應過來，頓時怒不可遏：“你他媽說什麼？！”
他再次伸手，這次的目標是張安妮的胳膊，顯然是被激怒了，想把她拽起來。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張安妮的時候，張安妮動了。
她只是輕輕一側身，動作快得幾乎讓人看不清，就避開了趙峰的手。同時，她放在桌子底下的腳微微一抬，看似隨意地往前一勾。
“啊！”
趙峰只覺得腳下一絆，身體頓時失去了平衡，像個笨重的麻袋一樣，“噗通”一聲，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啃了一嘴的灰塵。
“峰哥！”他身後的男生嚇了一跳，連忙去扶他。
趙峰摔得七葷八素，爬起來的時候，鼻子都被磕紅了，形象狼狽不堪。他又驚又怒地看向張安妮：“你他媽敢陰我？！”
張安妮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拿起紙巾擦了擦嘴角，語氣平淡無波：“是你自己站不穩。”
她剛才那一下，用的是青雲宗最基礎的卸力和絆腿技巧，看似隨意，實則精準無比，剛好能讓趙峰失去平衡，卻又不會受太重的傷。對付這種凡人中的小混混，根本不需要動用靈力，甚至連十分之一的力氣都用不上。
顧言澤也驚呆了。
他剛才還在擔心張安妮會被欺負，甚至已經做好了和趙峰打架的準備，結果……趙峰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摔了？
而且，張安妮剛才那個側身的動作，快得有點不尋常啊……
趙峰哪裏肯信，他覺得自己肯定是被這個看起來柔弱的丫頭給耍了，怒吼一聲，就想沖上去教訓她。
“住手！”顧言澤立刻擋在張安妮身前，冷冷地看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