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電撕裂了厚重的雲層,短暫地照亮了下方翻滾如墨的太平洋。緊接着,炸雷貼着海面滾過,震得“信天翁”重型運輸機的金屬骨架都在嗡鳴。狂暴的雨點密集地砸在舷窗上,瞬間模糊了外面混沌一片的世界。
“高度三千五百米,速度四百節!”駕駛員趙剛的聲音透過機艙內通訊器傳來,帶着竭力維持的鎮定,卻掩不住一絲緊繃,“前方強電磁幹擾區!所有非必要電子系統正在失效!”
機艙後部,聯合國特殊任務中心第一特勤隊隊長羅峰,像一尊嵌在座位裏的鐵鑄雕像。他肩寬背闊,緊貼身體的特種作戰服勾勒出緊繃的肌肉線條。此刻,他濃眉緊鎖,鷹隼般的目光穿透舷窗上瘋狂流淌的雨水,死死盯着下方那片被雷霆與巨浪包圍的、只有儀器掃描圖上才存在的模糊輪廓——百慕大海域深處,代號“諾亞”的荒廢科學基地。
“報告幹擾源強度!”羅峰的聲音低沉平穩,壓過了機艙內愈發刺耳的電子雜音。他左手下意識地按在腰間的脈沖手槍套上,指關節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白。
“指數……指數在飆升!隊長,完全超出預估範圍!導航、通訊全他媽花了!自動駕駛已斷開!”趙剛的吼聲帶上了明顯的驚惶。
“穩住!”羅峰厲聲喝道,如同炸響在機艙內的另一道驚雷。他猛地解開固定帶,在劇烈的顛簸中穩住身形,幾步沖到駕駛艙門邊。透過觀察窗,他看到主控台上一片刺目的紅光瘋狂閃爍,儀表盤指針如同失控的陀螺般瘋狂旋轉。趙剛和副駕駛兩人額頭上全是汗水,雙手死死抓住操縱杆,對抗着機身越來越劇烈的搖擺。機艙內,刺耳的警報聲如同垂死巨獸的哀鳴,一下下錘擊着每個人的神經。
“隊長!磁場讀數爆表了!”技術官李銳的聲音在羅峰身後的通訊頻道裏嘶啞地響起,背景是儀器尖銳的蜂鳴,“像……像是有個巨大的能量漩渦在下面把我們往下拖!”
“全員!固定位置!準備沖擊!”羅峰對着喉麥咆哮,聲音蓋過了一切噪音。他迅速掃視機艙後部。副隊長威爾遜那張飽經風霜的臉繃得如同岩石,對着他用力一點頭,雙手死死抓住座椅扶手;技術官李銳臉色蒼白,手指卻還在便攜式終端上飛快地敲擊,試圖捕捉最後的數據流;通訊專家蘇婉緊咬着下唇,眼神裏卻是不屈的專注;醫療兵林薇則緊閉雙眼,嘴唇無聲地翕動着,像是在祈禱。
就在這一瞬間,機艙內所有的燈光“啪”地一聲全部熄滅。絕對的黑暗,濃稠得如同墨汁,瞬間吞噬了一切。只剩下緊急通道上幾盞微弱的綠光,如同漂浮在虛無中的鬼火,映照着一張張驚愕、決絕、隱忍的臉龐。羅峰手腕上那塊陪伴他經歷無數險境的機械腕表,秒針在猛地一頓之後,徹底停止了轉動,凝固在一個不詳的位置。
時間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黑暗拉長、扭曲。緊接着,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力,如同深淵巨獸的利爪,狠狠攫住了整架飛機!不是下墜,是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粗暴地拖拽着,狠狠砸向下方那片狂暴的、未知的黑暗海面!
“Hold on!!!”趙剛絕望的嘶吼被巨大的金屬撕裂聲瞬間淹沒。
羅峰只感覺自己的五髒六腑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揉碎,然後狠狠向上拋起,撞向堅硬冰冷的機艙頂壁!劇痛還未炸開,失重的眩暈感就如同潮水般將他吞沒。視野被無數迸濺的火星和碎片切割得支離破碎。他最後看到的,是威爾遜被甩離座位時那張扭曲的臉,是趙剛試圖抓住艙壁卻徒勞無功的巨大身影,是李銳手中的終端脫手飛出,屏幕碎裂的閃光……世界在震耳欲聾的毀滅交響樂中急速坍縮,最終墜入一片無意識的、死寂的冰冷深淵。
……
冰冷。
一種侵入骨髓的、帶着消毒水氣味的冰冷,像無數根細針,刺醒了羅峰沉寂的意識。
他猛地睜開眼,劇烈的眩暈感瞬間攫住了他,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眼前是模糊晃動的白光,刺得他眼球生疼。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氣都牽扯着胸腔深處傳來一陣尖銳的、陌生的鈍痛。
“呃……”一聲壓抑的呻吟從他幹裂的喉嚨裏擠出。
視野逐漸聚焦。首先撞入眼簾的,是頭頂上方一片巨大的、散發着柔和白光的弧形穹頂,材質不明,冰冷光滑,不像金屬,也不像塑料。光線均勻得不帶一絲陰影,仿佛置身於一個巨大的人工子宮內。空氣中彌漫着濃重得化不開的藥水味,混合着一種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鐵鏽氣息。
他艱難地轉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脖頸發出輕微的咔噠聲。視線掃過四周。
這是一個巨大得超乎想象的房間。一排排閃爍着幽綠、暗紅指示燈的復雜儀器如同沉默的鋼鐵森林般矗立着,各種粗細不一的管線如同糾纏的血管,在地面和牆壁上蜿蜒爬行,最終匯入房間中央區域一個巨大的、被半透明能量屏障籠罩的圓柱形裝置。那裝置內部似乎有液體在緩緩流動,發出低沉的、有節奏的嗡鳴。更遠處,在朦朧的光線邊緣,隱約可見一些浸泡在巨大玻璃柱形容器裏的模糊生物組織輪廓,浸泡在淡藍色的液體中,無聲地懸浮着。
這是哪?醫院?實驗室?地獄的某個角落?
羅峰試圖撐起身體,小臂剛一用力,一股撕裂般的劇痛驟然從腹部傳來!他悶哼一聲,冷汗瞬間浸溼了額角。他顫抖着低下頭。
他的腹部!一道猙獰的、深可見骨的裂口,從右肋下方斜斜延伸至左腹!傷口邊緣的皮肉呈現出一種不正常的紫紅色,腫脹外翻。更讓他頭皮發麻的是,這道恐怖的傷口,竟被一種暗銀色的、閃爍着金屬冷光的細線,以一種極其粗暴、近乎野蠻的方式縫合着!那些金屬線深深勒進腫脹的皮肉裏,像一條條醜陋的蜈蚣爬在他身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起伏,都帶來一陣新的、鑽心的刺痛。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他的心髒。
“其他人……威爾遜……趙剛……”他嘶啞地低語,掙扎着想要坐起來,目光焦急地在周圍搜尋。
就在這時,他左側不遠處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金屬摩擦的“咔噠”聲。
羅峰猛地側過頭。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就在離他不足三米的地方,並排擺放着另外幾張同樣冰冷的金屬床。上面躺着的,正是他的隊員!
副隊長威爾遜。這個鋼鐵般的漢子此刻雙目緊閉,臉上毫無血色。他的左臂從肩膀處完全消失,斷口被同樣的暗銀色金屬線粗暴地縫合着,形成一個刺眼的、不規則的肉瘤狀凸起。更駭人的是,透過他敞開的作戰服前襟,羅峰看到了威爾遜裸露的胸膛——一道巨大的、縱貫整個胸腹的傷口被金屬線歪歪扭扭地縫合着,傷口邊緣的皮肉呈現出一種死灰般的顏色,甚至能看到某種……暗沉金屬部件在皮肉下隱隱反光,似乎是某種臨時植入的、替代受損器官的粗糙裝置!
趙剛魁梧的身軀躺在另一張床上。他的情況同樣慘烈。一條腿自膝蓋以下不翼而飛,斷肢處同樣覆蓋着那醜陋的金屬縫合線。他的腹部也被切開過,縫合的痕跡像一條巨大的拉鏈,隨着他微弱的呼吸起伏。技術官李銳、通訊專家蘇婉、醫療兵林薇……每一個隊員的身體都像是被粗暴地撕裂後又用金屬線強行拼湊起來的破碎玩偶,靜靜地躺在那冰冷的金屬床上,被各種閃爍着光點的管線連接着,如同實驗室裏等待解剖的標本。
死寂。除了那中央裝置的嗡鳴,只有隊員們極其微弱、時斷時續的呼吸聲,證明他們還活着。一種混合着絕望、憤怒和深入骨髓寒意的感覺,狠狠攫住了羅峰的心髒。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眩暈。
“醒了?羅峰隊長?比預估時間早了十七分鍾。看來你的意志力確實異於常人。”
一個平靜得近乎冷漠的女聲,突兀地在死寂的空間裏響起。聲音清越,帶着一種奇特的韻律感,仿佛冰冷的金屬敲擊着水晶。
羅峰霍然抬頭,循聲望去。
在房間中央那個巨大的、被能量屏障籠罩的圓柱體裝置旁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年輕的女人。穿着一件明顯過於寬大的白色實驗服,袖子卷到了手肘,露出兩截纖細卻線條流暢的小臂。她背對着羅峰,正微微仰頭,似乎在專注地觀察着圓柱體內部流動的液體。烏黑的長發隨意地束在腦後,幾縷碎發散落在她光潔的額角和頸側。單看背影,纖細得有些過分,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她慢慢轉過身。
一張年輕得過分的臉。肌膚是長期不見陽光的蒼白,眉目清秀,鼻梁挺直,嘴唇薄而色淡。最讓人無法忽視的是她的眼睛,大而深邃,瞳孔是純粹的、如同子夜寒星般的墨黑,裏面似乎沉澱着超越年齡的復雜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與疏離。她的眼神掃過羅峰,平靜無波,如同在看一件實驗儀器,而不是一個剛從地獄邊緣掙扎回來的活人。
羅峰的心髒猛地一沉。這張臉……這張臉他見過!在聯合國檔案室塵封的絕密卷宗裏,在那些關於“諾亞基地大災難”的模糊照片上!
“白麗莎?”羅峰的聲音因爲極度的震驚和劇痛而沙啞撕裂,像砂紙摩擦過金屬,“白麗莎·陳?那個十年前就該死在諾亞基地的腦科學家?”
白麗莎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波動。她甚至沒有回答羅峰的問題。她只是微微歪了歪頭,像是觀察一個有趣的生物反應,然後抬起手。她的手裏,赫然握着一把沾着可疑褐色污漬的合金扳手!
她走到羅峰床邊不遠處一個半人高的圓柱形培養皿前。透明的培養皿裏,浸泡着一團微微搏動着的、難以名狀的暗紅色生物組織,連接着幾根管線。白麗莎舉起那把沉重的合金扳手,極其隨意地、甚至帶着點不耐煩地,“當!當!當!”用力敲擊在培養皿厚實的玻璃外壁上。
刺耳的敲擊聲在空曠死寂的空間裏回蕩,震得羅峰耳膜嗡嗡作響,也震得培養皿裏的那團組織猛地一陣劇烈抽搐。
“歡迎來到意識ICU,羅隊長。”白麗莎停下敲擊,隨手將扳手“哐當”一聲扔在旁邊的金屬推車上,這才轉過臉,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再次對上羅峰驚怒交加的目光。她蒼白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深深的、仿佛來自骨髓的疲憊,如同背負着整個世界的重量。“你的身體碎得像被坦克碾過的瓷器,我只能用‘諾亞’的應急維修線先把你和你的隊員‘縫’起來。別嫌棄,條件有限,能活着喘氣就不錯了。”
意識ICU?諾亞?應急維修線?
一連串陌生的、帶着強烈非人意味的詞匯狠狠沖擊着羅峰混亂的思維。他看着眼前這個本該是傳奇、此刻卻如同幽靈般出現的年輕女人,看着她那雙平靜得可怕的眼睛,一股混雜着憤怒、恐懼和強烈不安的火焰猛地從腹部的劇痛中升騰起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羅峰的聲音低沉下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冰渣,他強忍着劇痛,試圖坐直身體,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般鎖定了白麗莎,“我們的求救信號呢?爲什麼你會在這裏?諾亞基地十年前發生了什麼?是誰襲擊了我們?我的隊員……他們……”
“問題真多。”白麗莎打斷了他,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她慢條斯理地從實驗服口袋裏摸出一個東西——那赫然是一枚邊緣有些磨損的諾貝爾物理學獎獎章!她毫不在意地把這枚象征着人類科學最高榮譽的金質獎章隨手墊在旁邊一個儀器閃爍的指示燈下,似乎只是爲了讓它更平穩一點。然後,她拿起一個裝着渾濁液體的燒杯,湊到唇邊喝了一口,眉頭微微蹙了一下,像是嫌棄味道不好。
“真相?”她放下燒杯,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再次看向羅峰,裏面似乎有極幽微的光閃過,快得讓人無法捕捉。“真相就像這鬼地方的空氣一樣,吸多了會中毒,會讓你窒息,會讓你發瘋。”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與其聽我蒼白無力的解釋,”白麗莎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到沒有溫度的弧度,“不如你自己親眼看看?”
話音落下的瞬間,羅峰甚至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一種無法抗拒的、如同潮水般的暈眩感猛地席卷了他的意識!
視野中的景象——冰冷的光滑穹頂、閃爍的儀器指示燈、白麗莎那張蒼白而疏離的臉、隊員們破碎的身體——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瞬間扭曲、模糊、碎裂!
巨大的失重感再次攫住了他!熟悉的引擎尖嘯如同地獄的號角,撕裂了他的耳膜!刺鼻的航空燃油味混合着臭氧燒灼的氣息猛地灌入他的鼻腔!眼前是瘋狂旋轉的儀表盤碎片、迸濺的火花、被巨大力量撕扯開的扭曲艙壁……
他又一次,身不由己地,墜入了那架失控的“信天翁”運輸機!墜入那片狂暴的、被死亡陰影籠罩的太平洋風暴中心!
“不——!”羅峰在意識深處發出無聲的咆哮。他感到自己像一片被卷入漩渦的落葉,被無形的力量拋起、砸落。艙壁碎片如同鋒利的刀刃擦着他的臉頰飛過,帶來灼熱的痛感。威爾遜被甩離座位的驚愕面孔在翻滾的視野中一閃而逝。李銳的終端脫手飛出,屏幕碎裂的閃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一切都與記憶中的墜機場景分毫不差,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得令人窒息。
但這一次,在極致的混亂和瀕死的恐懼中,在身體被無形的力量反復撕裂、意識即將被那毀滅性的沖擊徹底碾碎的瞬間,一股冰冷的電流感猛地竄過羅峰被縫合的腹部傷口!那感覺如此清晰,如此突兀,如同黑暗中擦亮的一簇火花!
這感覺……不對!
記憶中的墜機,是純粹的、毀滅性的劇痛和黑暗。但此刻,當失重感達到頂峰,當毀滅性的沖擊即將到來的前一刹那,那腹部的劇痛深處,竟詭異地夾雜着一絲極其微弱、卻又無比真實的舒緩感,一絲冰冷的、如同細微電流注入般的舒緩感!就像是在死亡的門檻上,被什麼東西強行拽了一把。
這個荒謬的念頭如同閃電劈開了羅峰混亂的意識。就在他即將被那虛擬的爆炸沖擊波徹底吞沒的瞬間,那冰冷的、維持般的舒緩感再次從腹部縫合線的位置傳來,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
意識ICU……維持……呼吸……
白麗莎那毫無波瀾的話語碎片,如同沉船碎片般浮現在他混亂的腦海深處。
難道……難道這不斷重復的、折磨靈魂的墜機煉獄,這撕心裂肺的痛苦……竟然……竟然是他和他隊員此刻能繼續喘息的唯一原因?是他們破碎身體賴以維系的呼吸機?
“呃啊——!”
現實中的病床上,羅峰的身體猛地彈起,又重重摔落。他雙眼圓睜,布滿血絲的眼球死死瞪着上方那片冰冷光滑的弧形穹頂,胸膛劇烈起伏,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冷汗如同溪流般從額角滑落,浸溼了鬢角。
剛才那瀕死的體驗如此真實,腹部的劇痛依舊在撕扯着他的神經。但這一次,那劇痛深處,似乎真的殘留着一絲難以言喻的、冰冷的“生機”?
“感覺怎麼樣?”那個平靜得令人心寒的聲音再次響起。
羅峰艱難地轉動僵硬的脖子,汗水模糊了他的視線。白麗莎依舊站在那個巨大的圓柱體裝置旁邊,手裏拿着一個巴掌大小、閃爍着復雜幽藍紋路的平板狀設備,上面跳動着一些他完全無法理解的生物信號波形。她微微低着頭,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專注地看着屏幕,仿佛剛才只是完成了一次再普通不過的例行操作。
“你……”羅峰喘息着,每一個字都帶着血腥氣,“你做了什麼?”
白麗莎緩緩抬起頭,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看向他,裏面沒有任何得意,也沒有憐憫,只有一種純粹觀察實驗體反應般的專注和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疲憊。
“維持程序,羅隊長。”她淡淡地說,手指在平板上輕輕滑動了一下,“你的神經元活躍度剛剛跌破了安全閾值。需要一點‘刺激’,才能讓你的大腦繼續工作。順便給你的身體爭取一點修復時間。”她的目光掃過羅峰腹部那道醜陋的縫合線,那裏因爲剛才意識的劇烈波動,似乎又有細微的血珠滲了出來,在暗銀色的金屬線上留下一點暗紅的痕跡。
刺激?維持?修復時間?
羅峰看着那張蒼白年輕卻仿佛承載着無盡秘密的臉,又艱難地轉動目光,看向旁邊金屬床上如同破碎玩偶般被縫合、被管線纏繞的隊員們。威爾遜胸腔裏那冰冷的金屬部件在儀器幽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一種荒謬絕倫的憤怒和無法擺脫的虛弱感,從脊椎骨一路竄上他的頭頂。
這女人是瘋子?還是惡魔?她口中的“諾亞”,到底是什麼東西?
“剛才……剛才那感覺……”羅峰喘着粗氣,死死盯着白麗莎,“墜機的時候……腹部……”
“哦?”白麗莎的眉梢幾不可察地挑動了一下,似乎對羅峰能捕捉到這一點產生了細微的興趣。她放下手中的平板,向前走了兩步,停在羅峰的床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她微微俯身,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種奇特草藥的氣息籠罩下來。那雙純粹墨黑的瞳孔距離羅峰如此之近,羅峰甚至能在裏面看到自己蒼白、汗溼、布滿驚怒的倒影。
“感覺到了?”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如同耳語,帶着一種奇特的蠱惑力,“那冰冷的‘呼吸’?那是‘諾亞’的饋贈,羅隊長。是它在你意識墜入深淵時,強行拉了你一把,給你的身體注入維持最低限度運轉的能量。沒有它……”她纖細的手指,極其緩慢地、帶着一種冰冷的觸感,輕輕點在了羅峰腹部那道猙獰縫合線旁邊的皮膚上,避開了傷口,卻帶來一陣難以言喻的寒意。“你,還有你的隊員,此刻早已是這片廢墟裏幾具冰冷的碎肉了。”
她的指尖冰冷,話語更冷,如同宣告一個殘酷的生存法則。
羅峰渾身僵硬,腹部的劇痛和那殘留的冰冷“生機”感交織在一起,讓他幾乎無法思考。他看着白麗莎近在咫尺的臉,那雙黑眸深處似乎有漩渦在旋轉,藏着無盡的秘密和沉重的負擔。
“爲什麼?”他嘶啞地問,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礫摩擦,“把我們拖進那個……那個地獄一樣的幻象?只是爲了‘刺激’?爲了讓我們‘維持’?”
“地獄?”白麗莎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瞬,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諷刺。“那只是序章,羅隊長。通往真相的路,從來都鋪滿荊棘和幻象。”她直起身,重新拉開了距離,目光越過羅峰,投向他身後那些躺在金屬床上、在死亡線上掙扎的隊員們,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難以解讀的情緒,快得如同錯覺。“你們是十年來,唯一活着抵達這裏的外人。你們……是鑰匙。”
鑰匙?
這個詞讓羅峰的心髒猛地一縮。
“什麼鑰匙?”他追問,試圖從那張蒼白平靜的臉上找到一絲破綻。
白麗莎卻沒有直接回答。她轉過身,走向房間中央那個巨大的、被能量屏障籠罩的圓柱體裝置——諾亞。她的背影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單薄,卻又透着一種難以撼動的、磐石般的孤寂。
“墜機只是開始,羅隊長。”她的聲音飄渺地傳來,帶着一種奇特的韻律,仿佛在吟誦古老的咒語。“‘諾亞’需要錨點,需要強烈的、核心的記憶碎片作爲基石,才能構建出足夠穩定的意識空間,去容納……更大的真相碎片。”她停下腳步,抬起手,纖細的指尖輕輕觸碰在冰冷的能量屏障上,屏障表面蕩漾開一圈圈細微的漣漪。
“而你們的墜機……”她側過臉,眼角的餘光掃向羅峰,那目光深邃得如同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洞。“是你們共同的、最深刻的死亡烙印。它足夠強烈,足夠痛苦,也足夠‘幹淨’。”
幹淨?羅峰咀嚼着這個詭異的詞,一股寒意順着脊椎爬升。
“所以,你還要回去。”白麗莎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她轉回身,目光再次牢牢鎖住羅峰,那眼神裏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決斷。“回去那個‘地獄’。一次又一次。直到……”
她頓了頓,那雙墨黑的瞳孔深處,似乎有極其幽微的光芒在凝聚,如同即將刺破黑暗的星辰。
“……直到你在那片混亂的、重復的死亡裏,找到我爲你留下的‘門’。”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一種催眠般的引導力量,“找到它,推開它……你才有資格,看到十年前的這片廢墟裏,到底埋葬了什麼。才有機會真正地活下去。”
找到門?在重復的墜機死亡幻象裏?
這簡直荒謬絕倫!羅峰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和反胃。那失重、爆炸、金屬撕裂的恐怖感還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神經末梢。回去?主動回到那種地方?
他下意識地想要拒絕,想要怒吼。但目光掃過旁邊金屬床上,威爾遜那張灰敗的臉,趙剛那條被金屬線縫合的斷腿,李銳緊閉的雙眼……他們破碎的身體在冰冷的儀器管線連接下,微弱地起伏着,如同風中殘燭。他們需要時間……需要這個瘋狂女人口中的“維持”!
“門……”羅峰的聲音沙啞得幾乎不成調,汗水順着他的下頜滴落在冰冷的金屬床沿上。“什麼門?墜機幻象裏……怎麼會有門?”
“記憶是迷宮,羅隊長。”白麗莎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溪流,緩緩淌過死寂的空間。“而痛苦,是最醒目的路標。當你在下一次墜落中,看到‘它’的時候你自然會知道。”
下一次墜落……
這個詞像是一塊冰冷的巨石,重重壓在羅峰的心口。他閉上眼,墜機時那種撕心裂肺的恐懼和無助感再次洶涌而來。但這一次,那恐懼的深處,除了求生的本能,還燃起了一簇冰冷的、名爲責任和必須找到答案的火焰。
爲了隊員,爲了真相,爲了撕開這籠罩在諾亞基地上的沉重迷霧。
他猛地睜開眼,眼底的血絲如同燃燒的火焰。腹部的縫合線因爲情緒的劇烈波動而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但那痛楚深處,仿佛真的有一絲冰冷的、維持生命的“呼吸”在搏動。
他死死盯着白麗莎,一字一句,從緊咬的牙關中迸出:
“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