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髒在肋骨間瘋狂擂動,冷汗浸透絲質睡衣。凌正又一次從那個該死的噩夢中彈坐起來,劇烈的動作扯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尖銳的頭痛如影隨形。持續的失眠和這揮之不去的夢魘,像在他體內點了一把虛火,口幹舌燥,連呼出的氣息都帶着一股連自己都惡心的腐朽味道。
他把自己從昂貴枕頭的包圍裏拔出來,赤腳踩上冰涼的大理石地板。盥洗室的鏡子裏映出一張蒼白憔悴的臉,眼下的青黑濃得像化不開的墨。又是那個洞窟!
巨大,幽深,仿佛沒有穹頂。洞壁上,“困龍窟”三個古樸遒勁的篆字,如同燒紅的烙鐵刻在石頭上,散發着微弱而詭異的幽光。洞底是近乎完美的巨大圓形,地面光滑得不可思議。洞穴正中心,一塊龐大、形狀扭曲、通體泛着幽冷青光的巨石,如同心髒般突兀矗立。
然而,每一次抬頭,都讓他心神俱裂——一個龐大無比的黑色虛影,盤踞在高聳的環形石壁上!輪廓清晰得令人窒息:駱駝般的頭顱,雄鹿般的犄角,赤紅如血的兔眼,闊大的牛耳,蜿蜒的蛇身覆蓋着鯉魚般的細密鱗片,鷹爪銳利,虎掌厚重,周身纏繞着流動的雲霧紋路。一條威嚴的五爪神龍!
按常理,見到傳說中的圖騰神物,第一反應應是震撼、敬畏,乃至恐懼?
但凌正完全沒有。一種源自骨髓深處的、難以言喻的本能反應,在看到這黑色巨龍的瞬間便攫取了他——是厭惡!是憎恨!洶涌澎湃的恨意瞬間沖垮了他二十年來構築的所有認知堤壩。心中唯一的念頭,竟是不惜一切代價,幹掉這條龍!
更詭異的是,在那青色巨石的三個方位,盤踞着三道模糊的人影,位置並非完美的等邊三角。他們的衣着迥異——白袍、青衫、黑袍——但他們的面容,竟與他自己的臉,完!全!一!模!一!樣!
第一次進入這夢境時,他以爲是幻覺。但夢境狠狠抽了他一記耳光。
當他第一次在夢中試圖靠近青色巨石時,那三個“自己”猛地睜開了眼睛!空洞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三張嘴唇開合,發出冰冷、重疊的回響:
“你來了,時間快到了。”
自那以後,每一次入睡,他都會被強行拖回這個沒有火把、沒有燈光、沒有陽光卻並不幽暗的洞穴。折磨花樣百出:有時,某個“自己”會突然睜眼,摸出一件東西——戒尺、拂塵、印章、玉笏,甚至玉如意——不由分說地向他擲來!那東西無視物理法則,劃着筆直的死亡軌跡,直沖面門!有時,他甫一進入夢境,便如同被抽幹骨頭般癱軟在巨石旁。目光所及,正對上黑龍那張開的、流淌着熔岩般光芒的血盆大口。下一秒,熾熱的龍息或是撕裂一切的旋風就會將他吞沒。
最讓他崩潰的是那道憑空凝聚的虛幻人影。人影一出現,便如附骨之蛆般撲向他,拳腳如同狂風暴雨般落下!在夢中,他竟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拳、每一腳的劇痛!他正值體能巔峰期,卻毫無還手之力,只能蜷縮承受。更屈辱的是,每次挨完揍,那虛影總會發出一聲若有似無的輕嘆,仿佛在嘲笑他的無能。最後,一只腳帶着千鈞之力,狠狠踩在他的頭上!
“唉——”
一聲悠長疲憊的嘆息在寂靜的房間裏響起。凌正結束了關於今晚“挨揍套餐”的回憶。冷水狠狠拍在臉上,殘留的幻痛卻揮之不去。他摸出手機,凌晨四點多。點開那個名爲“相親相愛一家人”、永遠不會再有回應的微信群,指尖敲下:“老爹老媽,我想你們了QAQ”。發送。目光在聊天背景的全家福上停留幾秒,照片上父母的笑容溫暖依舊。關掉屏幕,一拳將旁邊的無辜枕頭打飛。
胸腔裏那股無處發泄的邪火和恐懼灼燒着他。他需要一個出口。
“雖然現在是凌晨四點多,”他嘴角勾起一絲惡作劇般的冷意,“但是我要讓她知道,錢難賺,屎難吃。”
他第一個電話打給了備注爲“輔導員”的號碼。嘟聲響了一分鍾,自動掛斷。嘿嘿笑了兩聲,再次撥打。半分鍾後,電話被接起,對面傳來一個強壓着怒火、帶着濃重睡意的沙啞聲音:“喂?!凌正!你最好有十萬火急的事!”
“喂!導啊!早啊!”凌正搶先開口,語氣輕快得欠揍,“您也失眠啊?巧了不是!……那啥,我那休學手續……哎導您先別吼,我這精神狀態您也知道,離瘋就差一步了……對了導,我剛買了個席夢思床墊,結果型號買錯了,買成您職工宿舍床的尺寸了!這玩意兒退不了貨,二手賣您吧?就收您五十!純純友情價……”
“凌正!你神經病啊!凌晨四點跟我說床墊?!我……”對面咆哮聲剛起。
“好嘞好嘞!導您消消氣!我這就滾!您放心,白天會有‘他們’給您打電話送貨上門的!導再見!MUA!”凌正果斷掐斷電話,聽着忙音,臉上露出一絲短暫而狡黠的滿足,隨即又被更深的空洞取代。念頭一轉,又精準定位了下一個受害者——他的心理醫生王大夫。
電話很快接通,對面傳來溫柔知性、顯然已習慣他作息的女聲,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凌先生,又做噩夢了?今天的情況有什麼不同嗎?”
“王大夫您還沒睡啊?”凌正有些意外,“今天……有點不一樣。那個揍我的虛影,今天揍完我之後沒嘆氣,反而嘀咕了一句‘來不及了’,然後又補了我好幾腳!完事兒之後,感覺腦子裏好像又多了點東西,但死活想不起來。”他揉着太陽穴,仿佛真的在努力回憶。
“凌先生,”王大夫的聲音帶着無奈和關切,“我的患者每天早上五點出頭準時來電,我自然要調整作息。至於您的問題……”她頓了頓,組織着語言,“我依然傾向於認爲是潛意識層面的劇烈沖突。但藥物和精神引導收效甚微,症狀反而在增加。這讓我不得不考慮其他可能性……”她語氣帶上了一絲嚴肅,“我對您夢境中的一些形態做了些研究。黑龍,在古代典籍中常被視爲不祥之兆;您提到的戒尺、拂塵、玉笏等,是典型的道教法器;白衣男子的盤坐姿勢接近道門‘七星勢天罡盤坐’;青衫男子的姿態像‘伏魔杵坐’;黑衣男子的臥姿酷似北宋陳摶老祖的‘希夷睡’。這些都強烈指向道教文化。我懷疑,您是否在童年接觸過大量道教信息,記憶被壓抑了?但這裏有個時間悖論:陳摶在北宋,而您看到的‘困龍窟’是小篆,秦漢字體。時間線對不上。我建議您,不妨去一些道教聖地走走看看,或許能觸發某些線索?”
凌正扮演着優秀的捧哏:“嗯嗯…這樣啊…原來如此!…不會吧?…好的好的。”聽完後,他語氣篤定:“王大夫,我家跟道教絕對絕緣!我父母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唯一有點印象的是,小時候旅遊,遇到個邋遢老道士,他一看見我,就跟見了鬼似的,指着我大喊‘你是死人!不該活着!’然候不知是嚇暈了還是犯病,倒地上不省人事了。後來被送去了醫院。至於名山,青城、武當、黃山、泰山……都去過,但純粹觀光,走馬觀花。”他努力回憶着,那個老道士驚恐的眼神和嘶喊,此刻在噩夢中陰霾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眼。
電話那頭的王大夫快速記錄着,心中的疑竇更深:夢境中充斥着如此專業、細節的道教元素,現實中卻幾乎沒有接觸點……這才是最大的疑點!她仿佛觸摸到了一層無形的壁障。
“凌先生,”她的聲音帶着鄭重,“作爲心理醫生,我必須恪守科學。但有句話在網上流傳:‘道教是適合中國寶寶的心理醫生。’我會繼續查閱資料。同時,我依然強烈建議您,去道教聖地走一走,了解一下相關知識。或許,答案就在那裏。”
“好的,謝謝王大夫。早安。”凌正的聲音聽起來誠懇了些,沒等回應就掛了電話。他煩躁地揉着太陽穴,深吸一口氣,猛地一個鯉魚打挺加鷂子翻身落在地上,對着空蕩房間大喊:“很好!很有精神!又是美好的一天啊家人們!”喊聲在空曠的房間裏回蕩,顯得格外孤單。
道教聖地可以稍後,眼下,被噩夢和醫生分析攪得心煩意亂的他,決定先找個路邊算命攤“碰碰運氣”,權當散心。他利落地換下睡衣,挑了身沒有任何LOGO的純色T恤和休閒褲。在車庫一衆張揚的進口機車中猶豫了一下,最終跨上了一輛樸實無華的踏板摩托。喧囂的動力似乎不適合此刻迷茫的心境。
導航設爲附近一座有名的天橋。“我是路過,順便算一算的,不是專門來的喔。”他自我安慰着,擰動油門匯入稀疏車流。
二十分鍾後,凌正將踏板摩托停在路邊樹蔭下,掃了輛共享單車慢悠悠地向橋洞晃去。十一分鍾後,他罵罵咧咧地鎖好車:“奸商!心黑透了!該掛路燈的資本家!”選擇了“暫停計費”。
橋洞陰影下,一個頭發花白、穿着洗得發白的舊式中山裝、留着一撮稀疏白色山羊胡的幹瘦老頭,正坐在小馬扎上看一本封面油膩發亮的舊書。凌正走上前,大大咧咧地問:“大爺,我來算算命,你這裏準不準啊?”
老頭頭也不抬,用枯瘦的右手指了指攤子左邊一塊簡陋木牌:“算卦十塊,不準不收錢。”
凌正心裏嘀咕“還挺接地氣”,掏出手機掃碼轉了十塊。剛轉完,心裏咯噔一下:“壞了!忘了手裏是最新款的三折疊屏手機!這老登肯定看到了!”
老頭聽到“支付寶到賬十元”,動作快得不像老年人,“啪”地合上書,猛地抬頭,渾濁的老眼迸發精光:“小夥子算點什麼?周易預測,命運解析,天機可測,老頭子我幫你趨吉避禍!”話剛說完,他眉頭緊皺,盯着凌正的臉煞有介事地低呼:“哎喲!小夥子,你這印堂發黑啊!烏雲罩頂!是不是遇到什麼不好的事兒了?”
凌正被這開場白噎住:“算……算是吧。你幫我看看,我遇到啥事兒了?”
老頭心裏小算盤打得噼啪響:拿折疊屏手機騎破電動車,有錢想低調!大黑眼圈,九成九失眠多夢!他捋着山羊胡,故作高深:“我看你呀,像是被不幹淨的東西纏上了!夜不能寐,心神不寧。小夥子,是不是經常晚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就開始做噩夢,醒來後那夢裏的情景還跟刻在腦子裏一樣,記得清清楚楚啊?”他觀察着凌正細微的表情變化,語氣篤定,“老頭子我瞧你這面相,是被夢魘纏身了!找我算,你可算找對人咯!”
“嚯!老神仙呐!”凌正故作驚訝,“那您能看出來,纏着我的是男鬼還是女鬼嗎?夢裏那人影虛虛乎乎的,分不清公母。”
“不礙事不礙事!”老頭心頭一喜,“應該是個不成氣候的小精怪,不分男女的。這樣,老頭子我這裏正好有一張祖傳的‘驅邪安神符’!”他小心翼翼地從內兜裏摸出一張折疊整齊、邊緣磨損的黃紙符籙,“你回去貼在床頭,保管今晚那小鬼就不敢近身!”
凌正捏着粗糙的符紙,上面朱砂紋路模糊不清,一股劣質紙張和顏料的味道。“這玩意兒……真的管用嗎?”
“包管用!”老頭拍胸脯保證。
“多少錢?”
“兩千!祖傳的寶貝,驅邪保命!”
“便宜點,兩百!”
“哎喲喂!小夥子,你這價砍得忒狠了!兩百塊連成本都不夠啊!”老頭一臉肉痛。
“那一百五?就當結個善緣?”
“嘿?你這樣我不賣了!”
“那行吧,我找個廟裏的和尚幫我看看去。”凌正作勢要走。
“等等!別走!……兩百!兩百賣你!賠本賺吆喝了!真是虧到姥姥家了!”老頭一把拉住凌正的衣角,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凌正麻利掃碼付錢,將符揣進兜裏,蹬上小黃車頭也不回地溜了。老頭看着他遠去的背影,警惕地左右張望,迅速掀開攤子暗格,從厚厚一沓幾乎一模一樣的黃符裏抽出一張重新揣回懷裏,哼着小曲笑開了花:“真好,又賺一百九十八。來財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