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像淬了冰的針,扎在墨白臉上時帶着刺骨的疼。
他蜷縮在破廟角落,懷裏緊緊摟着那只通體雪白的鴿子。木夕的羽毛被雨水打溼,溫順地蹭着他凍得發紅的指尖,喉嚨裏發出細碎的咕咕聲,像是在安慰。
“再忍忍,”墨白的聲音帶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卻掩不住一絲疲憊,“等雨停了,我就去鎮上給你買最喜歡的紅豆糕。”
木夕歪了歪頭,黑曜石般的眼珠在昏暗的廟裏閃了閃,忽然振翅飛起來,在他頭頂盤旋兩圈,又落回他肩頭,翅膀尖輕輕掃過他沾着泥污的臉頰。
這只鴿子陪了他整整五年。五年前他還是個流落街頭的孤兒,在快餓死的時候,是這只不知從哪來的白鴿銜來半塊幹硬的麥餅,此後便寸步不離。墨白早已把它當成唯一的親人,哪怕現在連自己都快填不飽肚子,也總想着先讓木夕吃好。
破廟的門“吱呀”一聲被風吹開,卷進更多的雨霧。墨白下意識將木夕往懷裏按了按,抬頭望去,卻見門口站着個身披蓑衣的漢子,手裏拎着柄滴血的長刀,雨水順着他的帽檐往下淌,在腳邊積成小小的血窪。
“小兄弟,借個地方避雨。”漢子的聲音沙啞,帶着股濃重的血腥味。
墨白皺眉。他雖只是個靠着打獵和幫人跑腿過活的少年,卻也認得那漢子腰間的腰牌——黑鴉衛,是魔道“萬窟”的人。近半年來,萬窟的勢力擴張得厲害,所過之處燒殺搶掠,江湖上人人聞之色變。
“這廟不是我家的,”墨白不動聲色地往牆角縮了縮,將木夕藏在身後,“要避雨自便。”
漢子咧嘴笑了,露出泛黃的牙齒:“聽說‘玉面劍’墨白就在這一帶活動,小兄弟見過嗎?”
墨白心裏一緊。“玉面劍”是江湖人給他起的綽號。他半年前偶然救了被黑鴉衛追殺的青石鎮鎮長,用一柄撿來的鏽劍使出了幾招自學的粗淺劍法,竟誤打誤撞殺了三個黑鴉衛,從此便被萬窟的人盯上了。
“沒聽過。”他垂下眼,掩去眸中的警惕。
漢子顯然不信,提着刀一步步走近,靴底碾過地上的碎石,發出刺耳的聲響。“聽說那小子年紀不大,劍法卻邪門得很,專跟我們萬窟作對。你說,要是把他抓住,獻給尊主,是不是能賞個護法當當?”
墨白的手悄悄摸向身後——那裏藏着他那柄用了兩年的鐵劍,劍鞘都磨得發亮了。他知道自己絕非這黑鴉衛的對手,對方身上的血氣重得像化不開的濃墨,顯然是手上沾了數十條人命的狠角色。
就在這時,木夕忽然從他身後飛了出來,撲棱着翅膀沖向那漢子,尖尖的喙狠狠啄向他握刀的手背。
“媽的!”漢子吃痛,長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反手就去抓木夕。
墨白抓住機會,猛地抽出鐵劍,借着起身的力道刺向漢子的肋下。他的動作不算快,卻帶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勁。然而那漢子畢竟是身經百戰的魔修,側身避開的同時,一拳砸在墨白胸口。
“噗——”墨白被打得倒飛出去,撞在廟牆上,喉頭一陣腥甜,鐵劍也脫手了。
漢子獰笑着撿起長刀,一步步逼近:“原來你就是墨白!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話音未落,破廟外忽然傳來一陣極輕的振翅聲,像是有無數飛鳥掠過雨幕。緊接着,一道白影如閃電般穿門而入,帶起的勁風竟將雨絲都逼退了半尺。
那是個穿着月白長袍的人,身形頎長,臉上戴着一張白玉面具,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優美的下頜和一雙薄而色淡的唇。他的袖口和衣擺繡着暗金色的紋路,在昏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仔細看去,竟像是無數只展翅的飛鳥。
最詭異的是,他周身沒有任何氣息,既不是武修的內勁,也不是魔修的戾氣,就像一團虛無的影子,卻讓那凶悍的黑鴉衛瞬間臉色慘白,手裏的長刀“哐當”落地,“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尊……尊主!”漢子的聲音抖得像篩糠,頭埋在地上,不敢抬起來分毫。
墨白愣住了。萬窟的尊主?那個傳說中殺人如麻、連名字都帶着血腥味的魔頭?可眼前這人……幹淨得像雪,連衣角都沒沾半點污泥。
被稱作尊主的人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側頭,面具後的目光似乎落在了那黑鴉衛身上。下一秒,墨白只覺得眼前一花,一道殘影閃過,那跪着的漢子忽然沒了聲息。
他僵硬地轉過頭,只見漢子依舊保持着跪地的姿勢,脖頸卻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着,雙目圓睜,臉上凝固着極致的恐懼。鮮血從他頸間緩緩滲出,染紅了身前的地面,卻沒有濺到那白衣人的衣袍上絲毫。
殺人於無形。
墨白的心髒狂跳起來,握緊了藏在身後的手——那裏還殘留着木夕羽毛的溫度。他不知道這人爲什麼會突然出現,更不知道對方是敵是友。
白衣人終於轉向他,聲音清冷得像碎冰相撞:“你就是墨白?”
墨白強壓下心頭的懼意,挺直脊背:“是又如何?”他知道自己不是對手,但骨子裏那點不服輸的勁讓他無法像那黑鴉衛一樣卑躬屈膝。
白衣人似乎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很淡,聽不出情緒:“膽子不小。”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墨白肩頭——木夕不知何時飛了回來,正用腦袋蹭着墨白的臉頰,一副親昵的模樣。
當看到那只白鴿時,白衣人的眼神似乎變了一下,雖然隔着面具看不真切,但墨白莫名覺得,那一瞬間,對方身上的冰冷氣息好像融化了一絲。
“萬窟的人,你以後少碰。”白衣人丟下這句話,轉身便要離開。
“等等!”墨白忍不住開口,“你殺了他,就不怕……”
“怕?”白衣人停下腳步,側過臉,面具在昏暗的光線下泛着冷光,“在這片地界,我想殺誰,就殺誰。”
話音落下,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廟門外,只留下幾片黑色的羽毛,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很快就被雨水打溼,染上了那黑鴉衛的血。
墨白看着那幾片黑羽,又看了看地上的屍體,腦子一片混亂。這就是萬窟的尊主?行事如此詭異,殺自己人竟比殺敵人還幹脆?
“咕咕。”木夕在他肩頭叫了兩聲,用翅膀拍了拍他的臉頰。
墨白回過神,連忙檢查木夕有沒有受傷,確認它安然無恙後,才鬆了口氣。他撿起地上的鐵劍,又看了看那具屍體,終究還是皺着眉拖到了廟後,挖了個坑草草埋了。
雨漸漸小了,天邊透出一絲微光。墨白抱着木夕走出破廟,忽然發現廟門口的石台上放着一個小小的油紙包。他走過去打開,裏面竟是一整塊用油紙仔細包好的紅豆糕,還帶着微微的溫熱。
是誰放的?
墨白猛地抬頭望向遠方,雨幕朦朧,早已不見那白衣人的身影。他捏着那塊紅豆糕,心裏五味雜陳。
“木夕,”他低頭看着懷裏的白鴿,“剛才那個人……你認識嗎?”
木夕蹭了蹭他的手心,沒有回答,只是專注地啄起他指尖沾着的一點紅豆碎屑。
墨白不知道,在他轉身離開後,破廟上空的雲層裏,那白衣人正靜靜地懸立着。他抬手撫摸着面具,指尖劃過冰冷的玉石,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
“這一世,倒是比上一世有趣些。”他輕聲呢喃,聲音消散在風裏。
袖口微動,一只純黑的鴿子探出頭來,用腦袋蹭着他的手腕,發出低沉的咕咕聲。
“急什麼,”白衣人輕笑,“遊戲才剛剛開始。”
黑鴿似乎聽懂了,振翅飛離他的袖口,融入漸漸放晴的天空。而那白衣人也化作一道白影,消失在天際,只留下一片被風吹散的黑色羽屑。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的萬窟總壇,一座終年不見天日的大殿裏,五個身影跪在陰影中。
左首第一人一身紅衣,眉眼狹長,嘴角總是噙着若有似無的笑,正是狐護法;他身旁是個穿着青綠色衣裙的女子,身段妖嬈,皮膚白得像雪,正是蛇護法;再往下,鼠護法縮在角落裏,幾乎與陰影融爲一體;鴉護法一身黑袍,臉上帶着疤痕,眼神陰鷙;最年輕的是猴護法,上躥下跳,此刻卻難得地安靜。
“尊主又殺了個黑鴉衛?”狐護法把玩着自己的指甲,語氣帶着幾分漫不經心。
“那蠢貨沖撞了尊主,死有餘辜。”蛇護法的聲音柔媚,卻透着一股狠勁。
鼠護法甕聲甕氣地說:“聽說……是爲了那個叫墨白的小子?”
鴉護法冷哼一聲:“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也配讓尊主動手?”
猴護法抓了抓耳朵:“我覺得那小子挺厲害的,上次我去試探,差點被他打下來。”
“閉嘴。”陰影深處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五個護法瞬間噤聲,“尊主的事,輪不到你們置喙。盯緊墨白,還有……”
那聲音頓了頓,帶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查清楚,最近總壇裏多出來的那股氣息,到底是什麼東西。”
五個護法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凝重。
而此刻的墨白,正坐在小鎮的屋檐下,看着木夕狼吞虎咽地吃着紅豆糕。陽光透過雲層灑下來,照在他年輕的臉上,帶着幾分暖意。
他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卷入了一個巨大的旋渦。更不知道,那只他視若親人的白鴿,那抹染血的白衣身影,將會在他未來的人生裏,掀起怎樣驚濤駭浪。
木夕忽然抬起頭,望向遠方的天空,眼珠轉了轉,然後撲棱着翅膀,落在墨白的肩頭,用喙輕輕啄了啄他的耳垂。
墨白笑着摸了摸它的頭:“怎麼了?是不是還想吃?”
木夕搖了搖頭,又望向遠方,喉嚨裏發出一聲低低的鳴叫。
墨白順着它的目光望去,只見天際盡頭,似乎有一片烏雲正在緩緩凝聚,帶着山雨欲來的壓抑。
他心裏莫名一緊,握緊了手中的鐵劍。
風雨,似乎又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