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不是慢慢聚攏的,更像是天空猛地被潑了一桶濃稠的墨汁,眨眼間就吞噬了江州市老城區最後一點慘白的天光。狂風成了這混沌世界的暴君,卷着枯葉、廢紙和不知誰家晾衣杆上飄落的廉價塑料盆,在狹窄的巷弄間橫沖直撞,發出尖利刺耳的呼嘯。在這片老朽建築群的邊緣地帶,一座由廢棄倉庫鐵皮倉促拼湊而成的二層小屋,正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雨水瘋狂地抽打着鏽跡斑斑的鐵皮屋頂,那聲音密集得如同千軍萬馬在頭頂擂動戰鼓,又像是無數冰冷的鐵釘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釘入朽木——這便是“烏龍偵探事務所”每日的“背景交響樂”。
屋子裏面,是這場鋼鐵暴雨之下更狼狽的景象。
“哐啷!當啷!滴答、滴答答答……”
鍋碗瓢盆,一切能盛水的容器都被緊急征用,在屋內有限的地面上擺出了雜亂的防御陣型。一個豁了口的搪瓷臉盆在沈墨腳邊忠誠地承接着一股從屋頂縫隙精準滴落的水流,水珠砸在盆底,濺起細小的水花。沈墨本人,這位事務所的掛牌偵探兼法人代表,此刻正踮着腳尖,以一種極其別扭的姿勢,試圖將一個邊緣崩裂的塑料飯盒塞到一張吱呀作響的舊辦公桌上方——那裏,一道新的、細小的水流正頑強地穿透鐵皮,在桌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地圖。
他嘴裏也沒閒着,嘟嘟囔囔,聲音在雨點的轟鳴裏顯得有點飄忽,但那份斬釘截鐵的邏輯卻異常清晰:“看見沒?看見沒!這腐蝕性!普通的雨水能把好好的鐵皮屋頂鑽成篩子?這強度,這頻率,這精準打擊的落點……絕對有問題!”他猛地一揮手,差點把飯盒打翻,“科學!要講科學!這根本不是什麼自然降水,百分百是外星飛船引擎過載泄露的高能冷卻液!證據鏈完整,無可辯駁!我們得取樣,必須取樣分析!”
他亂糟糟的頭發被屋頂漏下的水滴精準地砸中幾縷,溼漉漉地貼在額角,配上他此刻瞪圓了眼睛、仿佛發現了宇宙終極奧秘般的嚴肅表情,構成一種奇異的荒誕感。
“沈!墨!”一聲帶着哭腔和火星子的怒吼從房間另一角炸開。
林小夏,事務所唯一的正式員工兼財務(雖然大部分時間賬上能跑的只有耗子),正手忙腳亂地用一摞厚厚的過期案件卷宗擋在自己那台老掉牙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方。屏幕幽幽的光映着她因爲憤怒和心疼而微微發紅的臉頰。她腳邊,一個印着卡通貓咪圖案的碩大塑料桶傾倒在地,裏面色彩繽紛的薯片、蝦條、妙脆角混合着渾濁的雨水,像一攤絕望的、被打翻的童年夢想。她小心翼翼地拈起一片被泡得軟塌塌、邊緣發白的薯片,指尖都在顫抖:“我的…我的限量版海苔芥末薯片!我剛開封!一口都還沒嚐!全泡湯了!都怪你!說了八百遍找人修屋頂,錢呢?你那些‘外星人勘探費’呢?是不是又拿去買你那些稀奇古怪的‘專業設備’了?”她越說越氣,抓起一個同樣溼透的文件夾就想朝沈墨丟過去。
“小夏同志!冷靜!注意保護公物!”一個沉穩、帶着點歲月磨礪出的沙啞嗓音響起,像一塊投入沸水裏的老姜,試圖平息翻滾的泡沫。
房間唯一還算幹燥的角落,一張嘎吱作響的老藤椅上,端坐着趙建國。這位前片警,如今事務所的“首席顧問”(主要負責提供二十年前江州市犄角旮旯的掌故和跑題萬裏的破案故事),正慢條斯理地用一塊洗得發白、邊緣磨損的絨布,細細擦拭着他那只掉漆嚴重的軍綠色老式保溫杯。杯蓋擰開,裏面泡着濃得發黑的茶葉梗子,隨着他擦拭的動作,一股陳年茶垢混合着劣質茉莉花香的奇特味道幽幽飄散。他頭發花白,但腰板挺得筆直,臉上溝壑縱橫卻帶着一種風雨不驚的淡定,仿佛頭頂不是瀕臨崩潰的鐵皮屋頂,而是萬裏無雲的晴空。
“這點風雨算什麼?”趙建國將保溫杯鄭重地放在腳邊一個幹燥的小馬扎上,清了清嗓子,眼神望向虛空,仿佛穿透了漏雨的屋頂和狂暴的風雨,回到了某個激情燃燒的歲月,“想當年,那才叫真正的台風!‘飛燕’過境的時候,碗口粗的樹攔腰折斷,電線杆子跟面條似的扭來扭去,整個江州城一片汪洋!就在那種鬼天氣裏,嘿,還真有膽大包天的飛賊,以爲老天爺幫忙就能無法無天,盯上了老國營百貨倉庫裏那批新到的上海牌手表……”
他那標志性的“當年勇”故事剛起了個頭,語調抑揚頓挫,充滿了舊日榮光的回味。
就在此時——
“砰!!!”
一聲巨響粗暴地撕裂了屋內的絮叨、抱怨和風雨的嘶吼。那扇用幾塊厚木板勉強釘成、刷着廉價藍漆、早已變形關不嚴實的門板,被一股巨大的外力從外面猛地撞開!狂風卷着冰冷的、飽含水汽的雨箭,毫無憐憫地灌了進來,瞬間掃蕩了屋內那點可憐的暖氣。
門口,站着一個與這破敗環境格格不入的身影。
昂貴的、剪裁合體的深灰色西裝,此刻像一塊吸飽了水的抹布,沉甸甸、皺巴巴地貼在來人身上。精心打理的發型被雨水徹底摧毀,溼漉漉的黑發緊貼在蒼白的額角和臉頰,不斷有水珠沿着他高挺的鼻梁和緊抿的嘴唇滾落。昂貴的皮鞋上沾滿了泥漿,褲腿溼透,一直蔓延到膝蓋。他看起來狼狽得像一只剛從湍急河流裏掙扎上岸的落湯雞,渾身蒸騰着冰冷的水汽和一種近乎崩潰的焦急。
年輕男子(王小明)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氣,似乎剛才一路狂奔耗盡了他所有力氣。他泛紅的眼睛急切地在漏雨的、堆滿雜物的昏暗屋子裏掃視,目光最終死死鎖定了那個頭頂鋁盆、踮着腳、姿勢古怪的沈墨。
“沈墨!沈墨偵探在嗎?”他的聲音因爲過度用力而劈叉,帶着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絕望嘶喊,瞬間蓋過了趙建國剛開了頭的台風故事和屋頂的鼓點,“救命!快!我爸……我爸他失蹤了!”
“噗通!”
這突如其來的、帶着巨大信息量的“救命”呼喊,如同在沈墨緊繃的神經上狠狠彈了一下。他渾身一激靈,踮着的腳踝一軟,一直小心翼翼端在手裏的塑料飯盒徹底失去了控制,脫手飛出!
不偏不倚,飯盒在空中劃過一個短促的弧線,裏面積攢的、混合着鐵鏽味的雨水,精準無比地扣在了他自己的右腳上。廉價運動鞋瞬間透心涼,冰水順着腳踝的皮膚迅速蔓延。
“哎喲!嘶——”沈墨被這突如其來的冰冷刺激得原地跳了起來,單腳着地,像個被踩了尾巴的貓,呲牙咧嘴地甩着溼透的右腳。鞋子裏發出“咕嘰咕嘰”的水聲。
然而,職業的本能如同條件反射般壓過了腳上的冰涼和狼狽。他甚至顧不上看一眼自己溼透的鞋襪,猛地抬起頭,那雙剛才還因爲屋頂漏水而閃爍着“外星陰謀論”光芒的眼睛,此刻銳利得像探照燈,穿透雨幕和昏暗,死死釘在王小明那張寫滿驚恐的臉上。
“失蹤?”沈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發現重大案情線索的亢奮,完全無視了自己還在單腳跳動的滑稽姿態,“具體特征!時間!地點!是憑空消失?還是留下掙扎痕跡?現場有沒有檢測到異常能量波動?比如……瞬移殘留的離子軌跡?或者……有沒有目擊者報告物體被異常縮小?最近江州地磁監測站的數據有沒有異常峰值?”他語速極快,連珠炮似的甩出一連串問題,每一個詞都透着超越常理的跳躍和匪夷所思的聯想,那雙眼睛裏的光,是純粹的好奇與探究,幾乎要把王小明的狼狽外表燒穿。
王小明被這一連串“瞬移”、“縮小”、“離子軌跡”、“地磁峰值”砸得徹底懵了。他張着嘴,雨水順着下巴滴落,喉嚨裏發出一個無意義的短促音節:“啊……?”
他臉上的焦急和絕望凝固了,被一種巨大的、無法理解的茫然所取代。他像是闖進了一個邏輯完全錯亂的世界,眼前這個頂着鋁盆、單腳亂跳、滿嘴外星科技的男人,和他想象中的“偵探”形象,差距大概有地球到半人馬座那麼遠。他求助似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屋內另外兩人。
林小夏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一只手捂住了額頭,仿佛沈墨的發言讓她感到了生理性的頭痛。她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溼透的薯片桶,又指了指沈墨還在“咕嘰”作響的鞋子,無聲地表達着“看吧,我就知道會這樣”的絕望。
趙建國則收起了他那剛開了個頭的台風故事,重新拿起他的保溫杯,慢悠悠地擰開蓋子,吹了吹上面並不存在的浮沫,呷了一口濃茶。他看向王小明的眼神,帶着一種過來人的、飽含深意的復雜光芒,那眼神仿佛在說:孩子,歡迎來到“烏龍偵探事務所”,這裏的邏輯,是倒着長的。
屋子裏的氣氛瞬間變得極其詭異。外面是鋪天蓋地的暴雨轟鳴,鐵皮屋頂在重壓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屋內,鍋碗瓢盆還在忠實地演奏着滴答協奏曲。在這混亂的背景音中,沈墨單腳獨立,溼透的褲腿貼在腿上,右腳鞋子裏的水隨着他無意識的晃動發出“咕嘰”聲,但他本人卻渾然不覺,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小明,像一個等待謎底的狂熱信徒。
王小明的西裝還在往下淌水,在他腳邊匯成一小灘。他臉上的茫然漸漸被一種更深的、混合着荒謬和最後一絲希望的復雜情緒取代。他舔了舔被雨水浸得冰涼的嘴唇,似乎在努力組織語言,試圖理解並回應這個偵探提出的、完全超出他認知範疇的問題。他下意識地從溼透的西裝內袋裏掏出一個同樣被雨水浸得邊緣發軟的真皮錢包,又從錢包夾層裏取出一張小心翼翼塑封過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笑容可掬、略顯富態的中年男人。他捏着照片的手指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指關節泛出青色。
“我…我爸,王萬貫,”王小明的嗓音幹澀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硬擠出來的,帶着冰冷的雨水氣息和巨大的恐懼,“昨天晚上…從萬貫大廈頂層他的私人休息室…不見了。監控…只拍到他進去…沒拍到他出來…門…鎖得好好的…窗…是封死的…他…他就像…就像……”
“蒸發?升華?”沈墨立刻接話,眼睛亮得驚人,他完全忘了自己還溼着一只腳,往前蹦了一步,濺起一小片水花,“密室蒸發!典型的非自然現象!我就知道!最近江州上空的低空雲層異常增厚,電離層擾動指數連續三天飄紅,這絕對不是偶然!王先生,”他語氣斬釘截鐵,帶着一種勘破天機的興奮,“你父親,王萬貫先生,極有可能被外星文明選中了!這是一起有預謀的星際接觸…或者…綁架!”
“哐當!”
林小夏終於忍無可忍,手裏那本用來擋雨的厚重卷宗脫手掉在地上,濺起一片水花。她看着沈墨,眼神裏充滿了“這家夥徹底沒救了”的絕望。
趙建國喝茶的動作頓住了,他放下保溫杯,看着沈墨,又看看徹底石化、捏着照片仿佛靈魂出竅的王小明,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他無聲地嘆了口氣,那嘆息幾乎淹沒在屋頂密集的雨點聲裏。
王小明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那張塑封的王萬貫照片邊緣被他捏得皺起。他嘴唇哆嗦着,雨水和一種更冰涼的絕望感順着脊椎爬升。他看着眼前這個偵探——頭頂的鋁盆因爲剛才的蹦跳歪到了一邊,溼漉漉的頭發滑稽地貼在額角,一只褲腿溼透,另一只腳上的鞋子還在發出“咕嘰”的抗議聲,但那雙眼睛裏的光卻熾熱得近乎瘋狂。
“外…外星人?”王小明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帶着哭腔和一種世界觀崩塌的茫然。他感覺自己不是走進了偵探事務所,而是闖進了一個精神病院的重症區。
“對!可能性極高!”沈墨用力點頭,鋁盆邊緣的水珠被他甩飛幾滴,“當然,也不排除其他維度躍遷或者空間折疊技術的應用!我們需要立刻封鎖現場!保護第一手證據!尤其是他消失前最後接觸的物品!比如……他最後吃了什麼?有沒有特殊的、不屬於地球的殘留物?或者,”他猛地湊近王小明,鼻子幾乎要碰到對方溼透的衣領,使勁嗅了嗅,“你身上有沒有沾到什麼奇怪的味道?比如……臭氧?或者……一種…甜甜的金屬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