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家是十裏八村裏最窮的人家。
弟弟一出生就帶心髒病，只能無奈送了人。
媽媽身體不好，常年住院。
爸爸四處打工，我初中就輟學進廠。
日子好不容易好過一點，媽媽突然重病需要手術，三十萬醫藥費壓垮了全家。
我換了身性感的裙子，想把自己賣個好價錢。
奶奶攔不住我，只是一味地哭，嘴裏念叨：「林霜，別做傻事！」
我咬着牙不回頭。
可當我顫抖着推開酒店的門，坐在裏面等我的，卻是一身西裝革履的爸爸。
他放下五萬一根的雪茄微微一笑，朝我抬了抬手：「考驗過了，你可以和我回家了。」
1.
他話音落，我身子一晃，只覺得嘴裏發苦。
回家？回什麼家？
我怔怔望着他，這個記憶裏總是滿臉愁苦的父親，此刻陌生得讓人心慌。
他筆挺合身的西服襯得身形挺拔，手腕上的名表閃着光，渾身透着壓人的氣勢。
他熟悉的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沉穩。
我動了動唇，嗓子像被風沙磨過，沙啞得不成樣子：「什麼考驗？」
「咱們林家的後人，得有孝心，愛父母。」
他沒多囉嗦，拉着我就走，「這些年，你做得很好。我和你媽都看在眼裏。」
林家？我和你媽？
這幾個字，砸得我腦子發懵。
我被他拉上了車。
我坐在加長林肯裏，暖風很足，我卻只覺得身上發冷。
剛才還在家裏抹淚的奶奶，頭發梳成發髻，正對着電腦打字。
她臉上沒了愁容，只剩溫和。
她對我點了點頭，輕聲道：「小姐。」
接着，她走到父親身旁，低聲說：「先生，都按計劃來的。」
父親擺了擺手，她便安靜坐在一邊，像早就習慣了這樣。
我渾身都在發顫，不是因爲冷。
「奶奶她......」我問父親。
「家裏的老傭人了，是特意跟在身邊照顧你。」
他遞給我一身新衣服，我看看價格，後面全是零，驚得說不出話。
名牌，昂貴，沒有一點線頭。
原來，就連窮都是裝的。
「所以，這些年，全是假的？」
我的聲音在抖，「媽的病，弟弟的病，三十萬的手術費......所有一切，都是演的？」
「是一場考驗。」
他糾正我，遞來一瓶氣泡水。
「丫頭，該高興，你通過了考驗，以後不用再吃苦了。」
高興？
我看着他。
這些年，我爲給媽籌藥費，周末去工地搬磚，手被磨得全是繭。
爲幫爸減輕負擔，放學就去撿廢品，凍得手指通紅。
爲省下錢，我常年穿着舊衣服，從不敢買新文具。
我甚至中考全市第三的成績輟學了，因爲家裏需要我去賺錢。
我以爲我們是相互扶持的家人。
結果，我只是個通過考驗，才配得到父母愛的孩子。
「我媽她......」我攥着最後一絲希望，「她的病，是真的嗎？」
「當然不是。」父親搖了搖頭，「她就在家裏照顧弟弟，就盼你能通過考驗。」
沒病？
我記得她常年臥病在床，我爲她熬藥喂飯，偷偷哭了無數次。
她住院以後這麼多年，我爲她擔憂，爲她祈福，甚至爲她的醫藥費輟學打工。
她卻在別處，安然生活。
這認知像把匕首，狠狠扎進我心口。
「爲什麼要這樣做？」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問。
「我和你媽總覺得，爲什麼兒女生來就應該得到我們的一切呢？天下不孝順的孩子那麼多！所以我們決定，要給孩子一個考驗。」
他輕描淡寫，「也是爲了你好，只有這樣，才知你配不配擁有我們的愛。」
我笑了，笑得眼淚直流。
配不配？
他用多年的欺騙，來衡量我是否配得到父母的愛。
車子停在一座華麗的別墅前，朱漆大門透着氣派。
我這輩子，只在電視劇裏見過這樣的地方。
原來，我吃了這麼多年苦，才可以換來父母的愛。
2.
剛進家，一個扎着雙馬尾的女孩笑着撲上來，一把抱住父親的胳膊，身後跟着兩個傭人。
她穿着碎花連衣裙，透着靈動勁兒。
「爸爸，你回來啦！」
她晃着父親的手臂，仰頭撒嬌。
「說好的發卡呢，要帶小珍珠的那種！」
父親笑着捏了捏她的臉，轉向我介紹：「這是念念，你媽媽收養的女兒，這些年都是她陪着我們。」
女孩朝我彎了彎眼，露出靦腆的笑：「姐姐好，常聽媽媽提起你。」
我愣在原地，說不出話。
走進那扇別墅大門，我像闖入了陌生的世界。
青瓷瓶裏插着新鮮的芍藥，繡着蘭花的靠墊擺在沙發上，牆上掛着淡雅的水墨畫。
這裏的一切，都藏着我未曾參與的溫馨。
父親帶着我們穿過鋪着地毯的走廊，停在一扇玻璃房門前。
「你媽媽就在裏面。」
他說，「念念天天陪着她，但她還是很想你。」
他推開門。
房間寬敞，擺着典雅的梳妝台和綠植。
一個穿真絲睡袍的女人坐在梳妝台前插花，旁邊沙發上喝茶的男孩。
正是我那當年因病被送養的弟弟。
「回來啦。」
母親轉過身，看到我，眼神裏泛起暖意。
她放下花枝，快步走到我面前，輕輕握住我的手：「林霜，終於把你盼回來了。」
弟弟放下茶杯，站起身，看着我，眼神裏帶着幾分生疏：「姐姐。」
他走到母親身邊，自然地幫她整理好散落的花枝，動作沉穩又細心。
「你弟弟是家族繼承人，沒辦法陪咱們完成考驗，他得從小接受精英教育，當年才想辦法先接回家。」
母親笑着說，語氣裏滿是欣慰。
父親在一旁補充：「送養是權宜之計，他的身份特殊，得從小按繼承人標準培養。」
我看着弟弟和養妹，看着他們和母親默契的互動。
養妹知道母親插花喜歡對稱的造型，會默默幫她調整花枝角度。
察覺母親站得久了，會順手搬來椅子，一舉一動都透着被精心教養的模樣。
這些年，我不知道的時光裏，弟弟早已以繼承人的身份回到親人身邊，走過與我截然不同的成長路。
而我，這個在貧苦裏掙扎着完成考驗的姐姐，才剛踏入這早已爲有了替代品的家。
父親似乎看出了我的心緒，笑着拉過我和弟弟的手：「現在好了，咱們一家人總算聚齊了。」
他說聚齊了時，語氣格外鄭重。
念念也湊過來，笑着說：「以後家裏更熱鬧啦，姐姐和哥哥都在，媽媽肯定更開心～」
我看着眼前的家人，心裏翻涌着復雜的滋味，眼眶漸漸發熱。
「可我覺得，沒有我，你們會更開心。」
3.
我的話引起了所有的人不滿。
弟弟冷哼一聲，父親不滿的皺起了眉，就連媽媽，也鬆開了我的手。
他們的反應像細小的針，密密麻麻扎在我心上。
念念立刻拉着我的手，笑着打岔：“姐姐別多想呀！哥哥就是認生～走，我帶你看看家裏，我的房間可漂亮了！”
她轉頭，又對弟弟眨眨眼：“哥哥也來呀，給姐姐講講家裏的事！”
左一句帶我看房間，右一句給我講家裏事，悄悄把我劃在了客人的圈子裏。
父親輕咳一聲，對弟弟和媽媽的生疏有些無奈，卻沒多說什麼。
“林霜，讓念念帶你轉轉，先熟悉熟悉。”
他拍了拍我的肩，語氣溫和卻帶着不容置疑。
“晚上一起吃飯。”
我被念念拉着穿過走廊，她先推開一個大房間，興奮地展示：“姐姐你看！這是我的房間，有超大的衣櫃，還有爸媽送我的鋼琴！”
房間裏擺着公主風的梳妝台，牆上掛着精致的油畫，處處透着精致。
接着，她又領着我走到走廊盡頭，推開一扇簡陋的小門：“姐姐，這是給你準備的房間，雖然小了點，但很清淨，平時下人也住這附近，你有事叫他們就行。”
房間裏只有一張窄小的木板床，一張掉漆的桌子，牆角還堆着幾個紙箱。
她語氣隨意，像在說件平常事：“你以前穿的舊衣服我都放這兒了，反正以後也用不上，就當雜物堆啦。”
放這兒了。
那件洗得發白的校服，袖口磨出了毛邊，膝蓋處還補着補丁。
那是我穿了三年的體面衣服。
也是我這些年咬牙堅持的見證。
就這麼被當成“雜物”堆在了這裏。
我站在狹小的房間裏，看着斑駁的牆壁，心裏像被潑了冷水。
這些年，我的人生像一場荒唐的戲。
辛苦是刻意安排，牽掛是自尋煩惱，連家人都把我當成該待在下人房的外人。
換好一身帶來的舊衣服，布料粗糙卻讓我安心。
鏡子裏的人，站在簡陋的房間裏，和這華麗的別墅格格不入，陌生得讓我恍惚。
父親端着一杯熱牛奶走進來。
“怎麼樣？住得還習慣嗎？”
他把水杯遞給我，語氣帶着客套的關切。
我沒有接。
“爸，你是不是覺得，給了我這些，我就該忘了過去的一切，安心當林家的小姐？”
他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林霜，我知道這事讓你受了委屈。但你該明白，這是最好的安排。你不用再吃苦，弟弟也能安心接手家業，咱們一家人終於能好好在一起了。”
“一家人？”
我重復着這三個字，只覺得諷刺，“在你們眼裏，你們的親生女兒要吃盡苦頭，才能得到你們的愛，才有資格回家，可那個被領養的女兒，卻毫不費力就被寵成公主，難道這真的是愛嗎？”
他的臉色沉了下來。
“林霜，別任性。多少人盼着這樣的機會？家裏花心思考驗你，是因爲我們愛你。”
因爲愛我。
原來我吃的苦、受的累，都成了父母愛我的證明。
“如果，”
我看着他，一字一頓地問，“如果今天，我沒扛住壓力，沒撐過那些苦日子，考驗失敗了，你們會怎麼做？”
父親沉默了片刻。
“那只能說明，你確實沒緣分做我們的女兒。我們會想辦法給你一筆錢，卻不會讓你踏進這裏。”
他的語氣平靜得近乎冷漠。
我懂了。
如果我失敗了，我就只能永遠活在貧困的假象裏，做個與家族無關的普通人。
我的未來，我的歸宿，全憑這場考驗的結果決定。
“我想一個人靜靜。”我別過臉，聲音發顫。
父親皺了皺眉，轉身要走，又停下說了句：“別亂跑，晚上記得去餐廳吃飯。”
他的背影很熟悉，卻在這華麗的房子裏顯得格外陌生。
和以前在小屋裏，他熬夜打工回來，疲憊卻笑着給我塞吃的樣子完全不同。
雖然這裏衣食無憂。
我卻覺得這簡陋的下人房，比村裏那個四處漏雨的茅草房還要讓人恐懼。
爸，我該說什麼呢？
你們住着裝修精美的臥室，卻讓我蜷縮在下人房。
我應該心生感激嗎？
4.
我回來一個月後，父親難得推掉了工作。
爲了讓我熟悉新的生活，他提議全家去歐洲度假。
念念很興奮，因爲母親答應帶她去拜訪一位世界級鋼琴大師。
我對鋼琴不感興趣，只能跟在他們身後。
念念穿着精致的洋裝，手裏攥着琴譜，一路纏着母親問東問西，笑容格外燦爛。
“媽，大師會不會誇我彈那首《月光曲》呀？我練了好久呢！”
“咱們念念這麼用心，大師肯定會喜歡的。”
母親轉頭看向父親，兩人笑着點頭，滿是寵溺。
他們的低語，混着街邊的琴聲，卻清晰地扎進我耳朵裏。
父親走到我身邊，遞來一支冰淇淋。
“你也多學學念念，對事物多些熱情，別總冷冰冰的。”
“好。”我低聲應着，目光落在他們相談甚歡的身影上。
突然，路過一家樂器行，念念非要進去試彈鋼琴，伸手去夠琴鍵時，不小心被琴蓋夾到了手指，瞬間紅了眼眶，癟着嘴哭了起來。
“好痛......我的手......”
母親立刻沖過去，比我先一步握住她的手，心疼地吹着氣。
“念念別怕，讓媽媽看看，有沒有傷到骨頭？”
念念哭着躲在母親懷裏，指着我：“都怪姐姐！是她剛才推了我一下，我才撞到琴蓋的！”
我愣在原地，伸到一半想幫她查看傷口的手僵在半空。
我明明站在門口，離鋼琴還有三米遠，根本沒靠近過她。
我什麼都沒做。
不遠處的弟弟也走了過來，皺着眉看着哭鬧的念念，目光落在我身上，帶着不滿。
“姐，怎麼回事？跟念念出來玩，就不能讓着點她？”
我張了張嘴，喉嚨發緊：“我沒有推她，是她自己夠琴蓋不小心......”
“哥，你別說姐姐了。”念念哽咽着開口，拉了拉弟弟的衣角，“可能是我自己太心急了，不怪姐姐。”
她這話，聽着是替我解圍，眼神卻怯生生地瞟向母親，像受了極大的委屈。
在他們眼裏，就是我這個姐姐，嫉妒念念能拜訪鋼琴大師，故意推她弄傷手，見不得她好。
“你太讓我失望了。”母親的聲音沉了下來。
“就算你再不滿，也不該對念念耍這種手段！”
明明弟弟就站在不遠處，明明他看到是念念自己夠琴蓋時沒注意。
他甚至不給我把話說完的機會，就定了我的罪。
母親抱着還在抽泣的念念，看都沒看我一眼，轉身就往醫院的方向走。
“好了念念，咱們去處理傷口，別讓不相幹的人影響心情。”
念念在母親懷裏，路過我身邊時，偷偷抬眼，給了我一個得意的眼神。
我渾身發冷，任由周圍路人好奇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身上。
我明白了，在這個家裏，沒人愛我。
5.
我沒有哭，也沒有鬧。
我一個人，默默跟在他們身後，走在這陌生的國家街頭。
聽不懂的語言在耳邊交織，陌生的面孔擦肩而過，除了跟着他們，我不知道該去哪裏。
當天晚上，酒店套房的客廳裏，斷斷續續傳出他們和念念的說笑聲。
「念念，嚐嚐這個本地特色甜點，比咱們那邊的還好吃。」
「念念，明天去逛博物館，媽媽已經幫你查好攻略，全是你喜歡的藝術品。」
「以後咱們多出來走走，讓念念多見見世面，比悶在家裏強多了。」
按理說，隔着房間門板，我該什麼也聽不清。
或許是他們聊得太盡興，忘了關嚴房門，又或許，他們根本沒在意我會不會聽見。
但我知道，他們不會主動來我房間。
他們是講究體面的家族，帶着我這個剛認回的女兒出門，不過是完成一場團聚的戲碼，心裏從未真正接納我。
他們花心思對我設下考驗，自己卻早已把偏愛給了別人。
我的存在，更像個不得不帶上的麻煩。
我在酒店的床上睜着眼，直到窗外泛起微光。
第二天，我找到隨行的管家。
「我想請你幫我準備一部手機。」我平靜地說。
管家愣了一下，滿臉詫異：「小姐，您......竟然還沒有手機嗎？」
「之前的生活用不上，也沒機會有。」
我看着他，語氣平淡，「現在到了陌生地方，想方便聯系，也想記錄下沿途的人和事。」
這是個聽起來合情合理的理由。
管家點了頭，只當我是以前的生活條件有限，沒接觸過這些。
等他把手機送來後，我趁着沒人注意，偷偷打開了錄像功能，把它調成靜音模式，放在了花盆後面。
手機的收音和拍攝範圍，剛好能覆蓋我們同行時的日常場景，那是念念每次假裝親近我我，又暗藏機鋒的場合。
我開始等待。
念念的心思比我想象的更細。
她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每次和我相處，都表現得格外乖巧。
她會主動給我遞零食，假意幫我翻譯當地語言，營造出姐妹和睦的假象。
我錄下的，全是她精心演給所有人看的畫面，根本算不上證據。
我明白，我必須主動出擊。
那些被他們嫌棄太破，讓我別穿出門的舊衣服，其實被我悄悄塞進了行李箱。
這天，我把它拿出來，搭在了酒店房間的椅子上。
念念一眼就瞥見了。
支開旁邊的傭人後，她臉上甜美的笑容終於繃不住。
「姐姐，都到這麼好的地方了，還留着這身舊衣服幹嘛？是想讓別人知道，你以前過的苦日子，好讓爸媽心疼你嗎？」
我沒說話，只是低頭擦拭着一個破舊的小兔子玩偶。
那是媽媽以前親手給我做的，耳朵都磨掉了毛。
「你以爲留着這些，爸媽就會對你另眼相看？」念念嗤笑。
「他們喜歡的，是我這種會說外語、懂禮儀，能給他們長臉的女兒。而不是你這種，連當地話都不會說，上不了台面的人。」
她走到我身邊，故意撞了下我的胳膊。
「你看阿墨，現在去哪都願意跟着我，根本懶得理你。」
念念俯下身，聲音壓得很低，卻恰好能被手機清晰捕捉到。
「姐姐，你別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這麼多年都沒融進這個家。現在在國外，沒人認識你，走丟了也就丟了，找不回來了。識相點就別礙眼，省得大家都不舒服。」
我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覺地攥緊。
原來，她早就盼着我消失。
我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看着念念。
「妹妹，話別說得太絕。」
「我說錯了嗎？」她仰起臉，滿臉不屑。
「難道你不是像個外人一樣跟着我們？難道爸媽不是更疼我？我只是在說事實而已。」
「事實是，我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我一字一句地說。
「女兒？」她像是聽到了笑話，「一個不被愛，所有人都巴不得你消失的親生女兒？姐姐，你配嗎？」
我看着她，突然笑了。
我什麼也沒說，轉身走到窗邊，看着樓下陌生的街景。
念念愣了一下，大概沒料到我會是這種反應。
我沒有立刻揭穿她。
這段錄音，或許能讓爸媽罵她幾句，但我的目的，不是和她爭誰更受寵。
我將手機裏的文件保存好。
我要等，等一個能讓我在這陌生的家裏，真正爲自己活一次的機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