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顛簸,陽光斜斜地割過車廂,照在沈聽雪蒼白的臉上。
她猛地睜眼,胸口劇烈起伏,像是剛從深水裏被拽出來的人,一口氣沒喘上來。
耳邊是蘇婉柔帶着哭腔的聲音:“雪兒……你別怕,我會求太子妃饒你一命的……”那聲音軟得像春水,卻冷得刺骨。
沈聽雪低頭,粗布衣袖上沾着塵土與幹涸的血跡,手腕被麻繩勒出紫黑淤痕。
兩名宮婢正拖着她往前走,石板路硌着膝蓋,每一步都磨出血來。
前方宮道盡頭,行刑太監已舉起木杖,沉甸甸的,映着日光泛出暗紅——那是舊血浸透的痕跡。
記憶如潮水般撞進腦海。
她穿了。
穿成一本名叫《嫡女風華錄》的宮鬥小說裏,那個開場三章就死透的炮灰陪嫁丫鬟——沈聽雪。
原主因“沖撞鳳駕”被柳貴妃當場下令杖斃,連屍首都未能運出宮門。
而就在一刻鍾前,她還站在入宮儀仗隊列最末,低眉順目,屏息凝神,怎麼就成了“沖撞”?
直到臨死前,她在劇痛中聽見小桃伏在貴妃耳邊輕語:“那沈氏走路帶風,目不視下,恐非安分之人。”聲音嬌怯,卻淬着毒。
原來不是意外,是算計。
木杖落下時,她聽見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肺葉像被鐵鉗擠壓,喉間腥甜翻涌。
最後一幕,是蘇婉柔躲在轎簾後瑟縮的身影,和一句輕飄飄的“姐姐息怒”。
她死了。
可現在,她又活了。
陽光依舊斜照進車廂,馬蹄聲穩,車輪碾過青石板的節奏規律得令人心慌。
蘇婉柔正掀開簾子,對外揮手致意,臉上帶着初入宮闈的雀躍笑意:“快看,那就是宮門了!金瓦朱牆,好生氣派!”
沈聽雪低頭看自己的手。
完好無損。
沒有麻繩,沒有血痕,沒有痛到麻木的四肢。
她顫抖着掐住掌心,尖銳的疼痛真實傳來。
不是夢。
可那死亡的每一秒,卻清晰得如同刻進靈魂——窒息、劇痛、絕望,還有旁人冷漠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剮着她的皮肉。
她甚至記得行刑太監換手時,袖口露出的一道舊疤。
這不是夢。
就在這時,一股劇烈的精神疲憊感驟然襲來,仿佛連熬三夜未眠,魂魄都被抽離了一截。
耳邊響起一道模糊的低語,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
“回溯生效……關鍵節點已鎖定……”
她渾身一震。
回來了。
她真的回來了。
時間倒流,回到了一個時辰前——馬車剛駛入宮門之時。
正是前世悲劇開始前的關鍵節點。
沈聽雪靠在車廂壁上,指尖冰涼,心跳如擂鼓。
冷汗無聲浸透裏衣,貼在背上,溼黏得令人作嘔。
可她的腦子卻在飛速運轉,像一台瀕臨過載卻仍強行啓動的機器。
她不是原主。
她是現代社畜沈聽雪,加班猝死後睜眼就成了這本狗血宮鬥文裏的炮灰。
書中原主忠心耿耿,爲主子赴死毫無怨言,結果呢?
主子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而她,不想死。
一次都不想。
前世她規規矩矩,低眉順眼,卻被人一句話構陷至死。
貴妃要立威,小桃要上位,她不過是個隨手可棄的墊腳石。
所謂“沖撞鳳駕”,不過是隊伍行進中她腳步稍快半步,恰逢貴妃鑾駕轉角而出,便成了“失儀狂悖”的罪證。
真正的殺機,從來不在過錯大小,而在權力需要一場祭品。
若再沉默退讓,結局只會重演。
這一次,她不能等別人發難。
她必須搶在災禍降臨前,親手把“罪名”變成“請罪”。
當儀仗轉入主道,前方鑼聲清響,貴妃鑾駕緩緩迎面而來。
衆人都依禮跪迎,頭壓得極低,大氣不敢出。
就在這寂靜之中,沈聽雪突然膝行向前兩步,重重磕下頭去。
“咚”的一聲,額觸地面,幹脆利落。
她的聲音清越,卻帶着恰到好處的顫意,穿透整支隊伍:
“奴婢沈聽雪,初入宮禁,心懼天威,舉止慌亂,恐有沖犯之虞,特此請罰!”
這一拜,如石破天驚。
蘇婉柔愕然回頭,眼中滿是不解。
小桃臉色微變,指尖悄然收緊。
連貴妃鑾駕內的熏香都仿佛凝滯了一瞬。
四下寂靜。
所有人都愣住了。
貴妃緩緩掀開簾子,目光如刃,落在那個伏地不起的身影上。
而沈聽雪始終低着頭,呼吸微不可察,脊背挺直卻不顯倔強,姿態卑微到了塵埃裏,卻又透着一絲不容忽視的清醒。
下一瞬,腳步聲逼近,陳嬤嬤陰冷的聲音自上方傳來:“好個‘請罰’!你說你有沖犯之虞,可有實據?抬起頭來!”陳嬤嬤的腳步聲像鈍刀刮過青石,每一步都踩在人心最緊的弦上。
她站定在沈聽雪面前,陰影壓下來,遮住了日光,也壓得人喘不過氣。
“好個‘請罰’!”她聲音冷硬如鐵,字字砸地有聲,“你說你有沖犯之虞,可有實據?抬起頭來!”
四周鴉雀無聲。
連蘇婉柔都屏住了呼吸,指尖微微發抖地攥住裙角。
小桃垂着頭,唇角卻幾不可察地翹起——她等着看這一出戲如何收場。
一個陪嫁丫鬟,竟敢主動請罪?
是蠢到不知死活,還是妄想博出頭?
唯有沈聽雪,依舊伏地不起。
她的額頭貼着微涼的地面,鼻尖嗅到塵土與香灰混合的氣息。
心跳極穩,呼吸極輕。
她知道,此刻任何一絲慌亂都會被放大成心虛,任何一點倔強都會被解讀爲挑釁。
她必須把自己縮進最卑微的殼裏,用言語織一張網,既不激起貴妃怒火,也不留下日後清算的把柄。
“回嬤嬤的話。”她的聲音平穩而清晰,帶着恰到好處的顫抖,“奴婢見宮牆巍峨,日光刺目,一時眼花腳軟,險些踏錯方位,並無絲毫不敬之心。”
她頓了頓,仿佛在壓抑內心的惶恐,又似在斟酌措辭。
“此乃初入宮禁,心神震蕩所致。若真釀成大錯,豈非玷污鳳駕威儀?故奴婢自知罪愆將至,不敢待人指責,特先行請罪,願領掌嘴十下,以儆效尤。”
話音落下,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
貴妃簾內靜默良久。
熏香嫋嫋升起,映着她指尖緩緩摩挲茶盞的動作。
她本欲借此事殺雞儆猴,震懾相府勢力。
可這丫頭竟自己跪上來認錯,還說得滴水不漏,反倒讓她難以下重手。
若再杖斃,便是濫施淫威;若輕饒,則顯得她連個丫鬟都壓不住。
權衡之後,她冷笑一聲,聲音如冰珠落玉盤:“倒是個識趣的。”
衆人心頭一凜。
“賞她兩巴掌,記個戒過,往後管好手腳。”貴妃淡淡道,“別真以爲宮闈之地,容得下半分差池。”
兩名宮婢上前,左右開弓。
“啪、啪——”兩聲脆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沈聽雪臉頰瞬間紅腫,嘴角滲出血絲。
她咬緊牙關,身體微晃,卻沒有發出一絲呻吟。
她甚至在掌摑落下的瞬間,順勢低頭,像是承受不住力道般伏得更低,顯出幾分淒楚可憐之態。
這兩巴掌,疼得真切,卻也是她活命的代價。
圍觀宮人神色各異。
有人譏笑她懦弱不堪,爲主子抬轎的粗使婆子都比她硬氣;也有人暗自驚嘆——這丫頭年紀輕輕,竟能臨危不亂,把一場殺身之禍轉爲輕罰,手段不可謂不高。
而就在她垂首退下的刹那,眼角餘光掠過偏駕一側。
那裏停着一輛紫檀輪椅,帷幔低垂,幾乎隱沒在儀仗陰影之中。
七皇子蕭長淵,素來病弱寡言,從不參與儲位之爭,常年深居簡出,連貴妃都懶得敷衍他幾分。
可此刻,那雙本該渙散無神的眼眸,卻緩緩抬起。
目光如寒潭深處浮起的刃,無聲無息,卻鋒利得能剖開皮肉,直釘在她身上。
沈聽雪腳步微滯,脊背驟然繃緊。
那一瞬,她仿佛又被拖回死亡現場——木杖高舉,骨裂聲起,喉間腥甜翻涌……可這一次,不是因爲恐懼,而是某種更爲隱秘的戰栗。
他看見了什麼?
她明明藏得很好。
爲何他的視線,像穿透了層層僞裝,直抵她靈魂深處?
只見他修長的指尖輕輕叩了兩下扶手。
無聲。
卻似有回響,震得她心頭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