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市委家屬大院,一棟僻靜的二層小樓內。
夜色深沉,空氣裏彌漫着茶香。
趙明軒掛斷了電話。
他二十八歲,身兼江城市委副秘書長、市委政策研究室主任兩職,是整個江東省政壇最耀眼的新星。
他身上那件看似普通的白襯衫,袖口處繡着一個極不顯眼的字母,來自日內瓦的手工定制。
腕上的百達翡麗手表,在台燈下折射出內斂而昂貴的光。
與生俱來的優越感和多年身居高位養成的氣度,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溫文爾雅,又帶着一種掌控力。
電話是他的表舅,市人事局的一位副局長打來的。
“明軒,你讓我留意的那個面試,出了個很有意思的年輕人。”
電話裏,表舅的語氣帶着幾分驚奇。
“哦?怎麼個有意思法?”趙明軒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情緒。
“面試第一,92.8分,周國濤親自給的分。”
這個分數讓趙明軒端着茶杯的手停頓了一下。
周國濤,省委組織部副部長,本土派的幹將,眼光毒辣是出了名的。能讓他給出這種近乎滿分的評價,絕非等閒之輩。
“他回答了什麼問題?”趙明軒問道。
表舅將那道難題,還有許天的回答,原原本本地復述了一遍。
他每說一句,趙明軒的眼神就深邃一分。
當聽到許天最後總結時,趙明軒敲擊了一下桌面。
這不是一個學生能有的答案。
這甚至不是一個普通基層幹部能總結出的方法論。
這裏面蘊含的政治智慧,對人性的洞察和對體制內工作方法的深刻理解,已經達到了一個相當成熟的高度。
趙明軒的腦海裏,清晰地勾勒出一個年輕人的形象:沉穩、自信、邏輯縝密,並且擁有與他截然不同的行事內核。
趙明軒的執政理念,是精英主義,是效率至上。
在他看來,群衆是需要被引導的。
爲了更宏大的發展目標,犧牲少數人的局部利益,甚至推行一些帶有強制性的政策,都是必要的。
過程可以不完美,但結果必須達到。
而這個叫許天的年輕人,他的答案裏,處處透着對程序和民意的尊重。
他強調的是慢,是共識,是將心比心。
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道路。
趙明舟並不認爲許天是錯的,他只是覺得,這種理念在當前這個需要大刀闊斧改革的時代,太軟,也太危險了。
一個有能力,有思想,但道路與自己相悖的年輕人,如果讓他順利進入市直機關,再得到周國濤那樣的本土派大佬賞識。
那未來,他會成爲一個不小的麻煩。
趙明軒的嘴角,抽了抽。
既然是好苗子,那就不能讓他長在別人的院子裏。
更不能讓他長得太快,快到威脅自己的地步。
扼殺一個天才最好的方式,不是毀滅他,而是將他扔進一個泥潭裏,讓他一身的本事無處施展,讓他的銳氣被日復一日的瑣碎和絕望消磨幹淨。
“舅舅,這個許天,我看簡歷是江城本地人?”趙明軒輕聲問道。
“對,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沒什麼背景。”
“嗯。”趙明軒應了一聲,語氣變得隨意起來,“年輕人有沖勁是好事,但也需要多到基層去鍛煉鍛煉。”
“我們不能搞學歷論和分數論嘛,還是要看實際解決問題的能力。”
電話那頭的表舅,在體制裏浸淫多年,瞬間就聽懂了這番話的弦外之音。
“明軒,你的意思是……”
“江城縣的紅楓鎮,不是一直缺個懂政策的大學生嗎?”趙明軒的聲音依舊溫和,“那裏情況復雜,最能鍛煉幹部。”
“把這個全場第一的高材生放過去,也算是組織對他的重視和考驗嘛。”
“讓他去那裏,真正地從群衆中來,到群衆中去。”
最後那句話,趙明軒的語氣裏帶着若有若無的嘲弄。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即傳來恭敬的聲音:“我明白了,明軒,我會安排好的。”
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年輕人,他的命運,就在這短短幾分鍾的通話裏,被徹底改寫。
他甚至不需要動用家族的力量,僅僅是市委副秘書長這個身份,一個暗示,就足以讓下面的人揣摩上意,辦得妥妥帖帖。
這就是權力。
許天?
希望你在紅楓鎮那樣的窮山溝裏,還能保持面試時的從容。
……
與此同時,省委組織部。
周國濤的辦公室還亮着燈。
他正在審閱剛剛送來的人事處擬錄用人員分配名單。
當他的目光落在“許天”兩個字後面跟着的地名時,他那張素來沒什麼表情的臉,沉了下來。
江城縣,紅楓鎮。
周國濤的眼神變得銳利。
他拿起桌上的座機,撥通了一個內線。
“小李,今天下午,市人事局那邊,誰來對接的名單?”
電話那頭很快傳來回復。
周國濤靜靜地聽着,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一聲,又一聲,在安靜的辦公室裏回響。
幾分鍾後,他掛斷了電話,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腦海裏,閃過趙明軒那個年輕卻不失老練的身影。
他瞬間就明白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趙家這個小子,手伸得太長了。
周國濤對許天的那份欣賞,是真的。
他確實動了心思,想把這個好苗子放在身邊,或者一個重要的市直崗位上,親自看看成色。
可趙明軒的橫插一腳,打亂了他的計劃。
他當然可以一個電話打過去,強行把許天的分配改回來。以他省委組織部副部長的身份,這點事輕而易舉。
但他沒有。
如果他這麼做了,就等於公開向趙家代表的勢力宣示:這個許天,是我周國濤看上的人。
這會立刻把一個還沒踏入官場的年輕人,推到風口浪尖上,成爲派系鬥爭的棋子。
這對他來說,是捧殺,是害了他。
而且,周國濤的心裏,也升起了一個更有趣的念頭。
趙明軒想用紅楓鎮這個泥潭困死許天。
那他周國濤,何不就將計就計,把這個泥潭,變成許天的試煉場?
你不是覺得他紙上談兵厲害嗎?
我倒要看看,這個被你視爲威脅的年輕人,到底有沒有真本事,能從你親手爲他挑選的絕境裏,殺出一條血路來!
真正的璞玉,是不怕烈火焚燒的。
想到這裏,周國濤睜開眼,眼神裏帶這些笑意。
他拿起筆,在許天名字後面的分配方案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同意。”
兩個字,力透紙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