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試結束的第二天,江東省委組織部的官方網站上,一則紅頭文件的公示,在江城這個不大的圈子裏,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瀾。
2000年江東省公務員錄用面試成績及擬錄用人員名單。
許天兩個字,赫然排在市直單位崗位的第一位。
面試成績:92.8分,全場第一。
這個分數,高得有些離譜。
許家的電話,從早上八點半開始,就沒停過,被打爆了。
許父許建國,一個在工廠幹了一輩子宣傳科的老實人,此刻拿着聽筒,臉上的紅光比過年還盛,嘴咧到了耳根。
反反復復說着幾句車軲轆話:“嗨,嗨,小家夥運氣好,運氣好……”
母親張桂蘭更是激動得眼圈泛紅,在客廳裏來回踱步,一會拿起雞毛撣子擦擦電視機。
一會又把許天的獎狀重新擺正,嘴裏念叨着:“我兒子出息了,老許家祖墳冒青煙了!”
晚上,許建國大手一揮,在當時江城最好的酒樓,江城飯店訂了個大包廂,宴請家裏最親的幾門親戚。
飯局的氣氛,從一開始就被推向了高潮。
“天兒啊,你可真是給咱們老許家爭光了!”大伯滿臉紅光,舉着酒杯,“以後就是國家幹部了,前途無量,大伯敬你一杯!”
許天微笑着起身,酒杯端得比大伯略低半分,聲音清朗:“大伯言重了,都是國家培養,我就是運氣好。這杯應該我敬您,感謝您和我大娘從小對我的照顧。”
一番話說得大伯心裏熨帖無比,一飲而盡,連連說好。
這時,許天那位在市裏做建材生意的表哥,王濤,翹着二郎腿,一副見過大世面的樣子開了口。
“小天,考上是好事,不過體制裏水深,跟你做生意不一樣。”
他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煙圈,帶着幾分教導的口吻。
“你那點筆杆子功夫,在裏面不頂用,關鍵還得是人脈。”
“以後有什麼事,跟哥說,你濤哥在江城地面上,還是有幾分薄面的。”
這話一出,桌上氣氛微妙地靜了一下。
許天的三嬸,也就是王濤的母親,立刻接話,臉上帶着藏不住的傲氣:“可不是嘛,你濤哥前陣子剛跟城建局的李科長吃過飯,人家都誇他腦子活絡。”
許天沒有反駁,反而露出了欽佩的神情,主動拿起桌上的小熊貓,抽出一支,雙手遞給王濤,再拿起火機,傾身爲他點上。
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充滿了對兄長的尊重。
“哥,你說的太對了。”
許天誠懇地說:“我剛出校門,兩眼一抹黑,以後真得全靠你這樣的哥哥提攜指點。”
“你在社會上摸爬滾打,經驗比我豐富太多了,以後我得多跟你學習怎麼和人打交道。”
他頓了頓,語氣裏帶着幾分求教。
“就比如你剛才說的李科長,哥,你是怎麼跟這些領導搭上線的?”
“我這還沒報到呢,心裏正發慌,就怕見到領導說錯話,你給我傳授傳授經驗唄?”
王濤被他捧得有些飄,下意識就想吹噓自己的人脈,可話到嘴邊又卡住了。
他跟李科長吃飯,那是托了七八層關系,送了兩條好煙才搭上的線,哪有什麼經驗可談。
被許天這麼一本正經地求教,他那點事跡反而顯得上不了台面了。
王濤的臉微微漲紅,幹咳一聲,含糊道:“嗨,也沒什麼,就是……多留心,多跑動。”
許天立刻恍然大悟地點頭:“原來如此,還是哥你厲害。我明白了,就是要腳踏實地,用誠意打動人。”
他輕描淡寫地就把王濤的關系學歸結爲了腳踏實地,既堵住了對方繼續吹噓的嘴,又顯得自己謙遜受教,還順便給表哥戴了頂高帽。
一旁的許建國和張桂蘭看得暗暗點頭,兒子這話說得滴水不漏,太給他們長臉了。
飯局結束,所有親戚都對許天贊不絕口,誇他不僅學習好,人還會來事兒,以後指定有大出息。
然而,當晚回到家,一封加急的掛號信,讓許家剛剛升騰起來的喜悅,瞬間凝固。
紅色的信封,燙金的公章,一切都顯得那麼正式。
張桂蘭顫抖着手拆開,抽出那張決定兒子未來的薄薄紙片。
“……茲分配許天同志,前往江城縣紅楓鎮人民政府黨政辦工作……”
紅楓鎮?
這三個字像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
許建國一把搶過通知,瞪大了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生怕自己看錯了。
沒錯,白紙黑字,清清楚楚。
江城縣,紅楓鎮。
那是什麼地方?
那是整個江城市最偏、最窮、矛盾最突出的一個老大難鄉鎮!山路十八彎,去縣城都要顛簸三個小時。
前幾年還因爲宗族械鬥上過省裏的內參通報。
一個面試全場第一的省考狀元,不留在市直機關,不分到熱門的區縣,竟然被一竿子插到了最底下的窮山溝裏?
這不叫分配,這叫發配!
“怎麼會這樣?是不是搞錯了?”張桂蘭的聲音都在發抖,眼淚瞬間就下來了,“我兒子考第一啊!第一啊!”
許建國臉色鐵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手裏的煙一根接一根地點着,滿屋子都是嗆人的煙味。
下午還在親戚群裏熱鬧非凡的祝賀,此刻已經死寂一片。
之前那位三嬸,發來一條微信給張桂桂:“嫂子,聽人說……小天是不是面試的時候太張揚,得罪了哪位大領導啊?”
字裏行間,滿是試探。
整個客廳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而作爲事件中心的許天,異常的平靜。
他從父親手中接過那張薄薄的通知單,眼神裏沒有一絲一毫的沮喪和意外。
反而,多了些玩味兒。
他的腦海裏,浮現出面試時,主考官周國濤那雙眼睛。
許天笑了。
看來自己是被重點關注了。
溫室裏長不出參天大樹,安樂窩裏也養不出國之棟梁。
周國濤這是在用最嚴苛,也是最直接的方式,給他出的一道附加題。
你不是紙上談兵很厲害嗎?
那就把你扔到最爛的攤子裏,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少真本事,能不能把這一盤死棋給我下活了。
下活了,一步登天。
下不活,那就爛在泥裏,泯然衆人。
這哪裏是發配,這分明是一份投名狀!
“爸,媽。”
許天開口,瞬間安撫了二老的慌亂。
“別擔心,這是組織的安排,也是對我的考驗。”
他走到書桌前,鋪開一張江城縣的行政地圖,目光精準地鎖定了那個最不起眼的點。
“江城縣,紅楓鎮……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