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夏。
江城市委黨校,三樓第一會議室。
許天睜開眼。
他穿越了。
劇痛襲來,許天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叫許天,二十二歲,應屆畢業生,正在參加決定自己一生命運的,江東省公務員錄用面試。
而他的靈魂,來自那個風雲變幻的商界,那個在無數酒局和牌桌上殺伐決斷的許天。
他穿到了一個和前世千禧年相似的平行世界。
兩段人生,在此刻,重疊。
“下一位,3號考生,許天。”
一道沒什麼情緒的聲音響起,將他從混沌中拉回現實。
許天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套明顯不太合身的西裝。
前排,一個剛結束面試的女孩低着頭走出來,眼圈泛紅,顯然是沒發揮好。
擦肩而過時,許天能感受到她身體的輕微顫抖。
會議室內的氣壓,低得嚇人。
許天邁步走了進去。
他沒有絲毫慌亂。
主考官,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周國濤。一個在未來江東政壇舉足輕重的人物。
許天微微躬身,聲音清朗,足以讓在場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各位考官好,我是3號考生,許天。”
沒有多餘的客套,也沒有過分的謙卑,讓人心生好感。
周國濤抬起眼皮,掃了他一眼,面無表情,但眼神還是閃過些詫異。
這個年輕人,和其他人不一樣。
之前的考生,要麼緊張得聲音發顫,要麼就是故作鎮定,眼神遊移不定。
而眼前的許天,站得筆直,目光平和,嘴角甚至還帶着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那不是僞裝出來的鎮定,而是源於骨子裏的自信。
有點意思。
“請坐。”周國濤指了指考生席。
“謝謝考官。”
許天落座,腰背挺直,雙手自然地放在膝上,目光平視前方。
一個坐在周國濤身旁的考官,照本宣科地念完了引導語,然後看向周國濤。
周國濤沒有去看題本,身體微微前傾,十指交叉放在桌上,一雙眼睛,牢牢鎖定了許天。
“3號考生,我問你一個問題。”
周國濤的聲音低沉。
“假設,市裏推行一項旨在改善老舊小區居住環境的利民政策,比如統一安裝電梯。”
“但是在推行過程中,遭到了部分群衆,尤其是一樓住戶的強烈反對,甚至引發了群體性事件。”
“面對這種情況,你怎麼看?”
問題一出,旁邊幾位考官的表情都變得玩味起來。
這個問題,太刁鑽了。
這根本不是在考什麼政策理論,而是在考一個準公務員的政治智慧和人性洞察。
說支持政策,那是罔顧民意,脫離群衆。
說體諒群衆,那是質疑政策,政治不成熟。
怎麼回答,都是錯。
這就是一個死局。
會議室裏,靜得能聽到吊扇轉動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許天身上,等着看這個年輕人如何出醜。
然而,許天笑了。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對着周國濤和各位考官,再次微笑着點了點頭。
這個簡單的動作,像一股春風,瞬間緩和了現場那劍拔弩張的氣氛。
他清了清嗓子,不疾不徐地開口。
“各位考官,我認爲,一項利民政策在推行中遇到阻力,這恰恰說明了我們群衆工作的復雜性和重要性。”
“這並非簡單的政策對錯問題,而是我們在具體工作中,如何踐行從群衆中來,到群衆中去的工作方法問題。”
一開口,就不是學生式的答題,而是站在了黨員幹部的工作方法論高度。
周國濤的眉毛,挑了一下。
“願聞其詳。”
許天伸出三根手指,條理分明。
“第一,宣傳解釋工作要做通、做透,要將心比心。”
“我們不能坐在辦公室裏想當然。政策的出發點是好的,是爲了絕大多數居民,尤其是樓層高的老同志,解決上樓難的問題。”
“但對於一樓的住戶來說,他們不僅享受不到便利,可能還要擔心采光、噪音這些實實在在的問題。”
“他們的擔憂是合理的,不是無理取鬧。”
“所以,我們的幹部要主動上門,把政策的好處和可能帶來的影響,都原原本本地,像拉家常一樣跟群衆講清楚,不能含糊。”
“要讓高層住戶理解政策的好,也要讓低層住戶感受到我們的誠意和體諒。”
“這是做好一切群衆工作的基礎。”
話音落下,一位考官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這番話,有溫度,有立場,體現了對群衆的深厚感情。
許天沒有停頓,繼續說道:
“第二,工作過程要公開透明,要取信於民。”
“爲什麼好政策會有人懷疑?根子可能出在執行上。”
“群衆怕什麼?怕的是花錢不透明,怕的是工程質量不過關,怕的是後續維護沒人管。”
“這些擔心,會損害我們政府的公信力。”
“所以,我認爲在推行過程中,必須成立一個由社區、居民代表和我們政府工作人員共同組成的監督小組。”
“ 從預算怎麼花,到施工方怎麼選,再到工程質量怎麼把關,全過程讓群衆參與進來,讓他們監督。”“我們的工作放在陽光下,就沒有貓膩,群衆心裏踏實了,自然就會支持我們。”
這番話,讓周國濤的眼神徹底變了。
如果說第一個觀點是情,體現了換位思考。
那第二個觀點就是理,強調了制度和監督。
這已經完全超出了一個應屆畢業生的認知範疇。
許天看了一眼牆上的石英鍾,控制着自己的語速,拋出了最後的,也是最核心的觀點。
“第三,是決策方法要民主,不能搞一刀切和強迫命令。”
“我們的目標是辦好事,但好事更要辦好。”
“如果爲了圖快,簡單地用少數服從多數來壓制不同意見,那好事也會辦成壞事,甚至激化矛盾,傷害幹群關系。”
“所以我認爲,解決問題的根本,不是強行說服,而是要建立一個大家都能說話和講理的平台。”
“ 比如,以樓棟爲單位,召開居民協調會,讓支持的和反對的都把心裏話說出來。”
“我們幹部在中間做好協調,引導大家商量出一個兼顧各方利益的補償方案。比如,能不能給一樓住戶一定的經濟補償?”
“或者在小區綠化和停車位改造上對他們有所傾斜?辦法總比困難多。”
“過程雖然慢一點,但這樣凝聚起來的共識才是最牢固的,這才是真正的發揚民主,也是我們黨的工作路線的根本要求。”
“總結來說,我的思路是:第一,用真誠的溝通去贏得理解。”
“第二,用公開的過程去建立信任。”
“第三,用民主的方法去凝聚共識。”
“核心就是一句話:把群衆的事,當成自己的事來辦。”
“回答完畢,謝謝各位考官。”
許天說完,再次微微頷首,坐姿依舊筆挺,臉上帶着從容的微笑。
整個會議室,死一般的寂靜。
落針可聞。
幾位副考官臉上的玩味早已消失不見。
他們面面相覷,都能看到對方眼中的駭然。
這……這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能說出的話?
沒有一句空話套話,沒有引用高深的理論,全是樸素的道理和扎實的方法,但組合起來,直指核心,鞭辟入裏。
從將心比心,到公開透明,再到民主決策。
層層遞進,邏輯縝密,格局宏大。
這哪裏是在回答問題,這分明是給在場的所有人,上了一堂教科書級別的群衆工作課!
周國濤靠在椅背上,久久沒有說話。
他那雙閱人無數的眼睛,盯着許天,要將他從裏到外看個通透。
許久,他才緩緩拿起桌上那份屬於許天的簡歷。
簡歷很簡單,普通大學,普通專業,沒有任何亮眼的履歷。
可就是這樣一個看似普通的年輕人,給了他今天最大的震撼。
周國濤拿起桌上的紅筆,拔開筆帽。
“沙沙。”
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的聲音在寂靜的會議室裏格外響亮。
他在“許天”兩個字上,重重地畫了一個圈。
然後,他側過頭,用只有身邊人才聽得見的音量,低聲說了一句。
“這個年輕人,不簡單。”
“是個好苗子,要重點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