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七年的樵雲山,夏日的尾巴還帶着溽熱的黏膩,蟬聲嘶力竭,攪得人心煩意亂。溪水繞過黑水村邊那塊巨大的青石板,潺潺聲裏,蹲着一個身影。
那是陳家的阿卯。
村裏人都說,陳家的阿卯是個癡兒。七歲的孩子,口齒不清,見人只會咧着嘴憨笑,口水時常順着嘴角淌下來,浸溼胸前那件洗得發白、打了好幾個補丁的粗布褂子。村塾的王先生捏着他的手教他握筆,那小手卻像攥着燒火棍,寫出的字歪扭如蚯蚓爬。不過半月,王先生便搖着頭對他爹陳樵子嘆道:“老哥,令郎心竅未開,非是讀書種子,不如早些帶他上山下田,習些耕樵本事,將來也好謀條生路。”
於是,阿卯便不再去村塾,每日跟着爹上山砍柴。他力氣不小,卻依舊癡憨,教他捆柴,往往捆得鬆鬆垮垮;讓他除草,有時連苗一起拔起。陳樵子由最初的急躁,漸漸也變得麻木,只求這孩子能平安長大,做個能自食其力的勞力便好。
此刻,阿卯正蹲在溪邊青石板上,一動不動。他並非在看溪水中遊弋的小魚,也不是在看石縫裏張牙舞爪的螃蟹,他的全部心神,都被石板上兩群正在爭奪一小塊幹糧屑的螞蟻吸引了。
在常人眼中,這不過是蟻群覓食的尋常景象。但在阿卯那雙純淨卻空洞的眸子裏,那些忙碌穿梭的黑色與黃色螞蟻,它們的行進路線,彼此的觸碰與分離,隊伍的聚散與迂回,卻仿佛暗合着某種極其玄妙的韻律。他看得入了神,忘了時間,忘了周遭。太陽從頭頂漸漸西斜,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陳樵子扛着捆好的柴禾,尋了過來。見兒子又蹲在那裏發呆,不由心頭火起,順手抄起地上一把掃帚般的枯枝,便要上前呵斥。
就在他舉起枯枝,即將落下之時,卻聽得蹲在地上的稚子,望着石板上的蟻群,用一種前所未有、異常清晰的語調,喃喃自語:
“阿爹你看,黑蟻走乾位,繞石三匝,主剛健;黃蟻占坤宮,抱團固守,主厚德。這……這不是先生說過,河圖洛書裏相生相克的道理麼?”
聲音不大,卻如一道驚雷,炸響在陳樵子耳邊。
他舉着枯枝的手臂,猛地僵在半空,那雙因常年勞作而布滿老繭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枯枝脫離掌握,“啪”地一聲,驚落在地,揚起三寸塵土。
陳樵子瞪大了眼睛,如同見了鬼魅一般,死死盯着依舊蹲在青石板上、目光灼灼盯着蟻群的兒子。那張憨傻的臉上,此刻竟流轉着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近乎智慧的光彩。
河圖洛書?乾位坤宮?相生相克?
這些詞,連他這粗通文墨的樵夫都只是一知半解,這個連“上下”都分不清的癡兒,是如何從這螞蟻打架中看出來的?!
……
幾日後,一輛青布小車在幾名隨從的護衛下,緩緩行駛在樵雲山崎嶇的小道上。車裏坐着的是致仕還鄉的周翰林。他因厭倦朝堂紛擾,回到青州故裏,平日寄情山水,偶也指點一下鄉間聰慧的蒙童。
行至黑水村口,周翰林命車夫暫停,下車活動筋骨。信步走到溪邊,便看見一個衣衫破舊的孩子,正用樹枝在沙地上畫着什麼。他走近一看,心中微訝。那孩子畫的是一幅星宿圖,雖線條歪斜,比例失調,但大體的星位竟頗有章法,尤其北鬥七星,勺柄指向大致不差。
然而,周翰林細看之下,卻發現那北鬥勺柄的位置,比實際星象偏了約半指。他素來嚴謹,見這村野孩童能畫星圖已屬難得,但誤差就是誤差。他不由生出考較之心,故意板起臉道:“小子,畫歪了。”
那孩子聞聲抬起頭,露出一張帶着些污漬卻眼神清亮的稚嫩面孔,正是阿卯。他眨眨眼,看了看沙地上的圖,又仰起頭看了看尚未完全暗下來的天空,伸手一指東南方某個肉眼難辨的方位,語氣帶着一種天然的篤定:“先生不知,今年歲星東移,要偏三分才真呢。”
周翰林渾身劇震!
歲星(木星)運行周期約十二年,其位移帶來的星宿相對位置變化極其細微,需精密觀測與推算!此子無書可讀,無人可教,僅憑肉眼觀天,竟能直覺般感受到歲星位移對北鬥指向產生的微妙影響?!
這不是死記硬背的知識,這是一種近乎本能的、與天地星辰律動契合的悟性!是萬中無一的“星算”天賦!
周翰林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目光落在阿卯那純淨而專注的眼眸上,再無半分輕視。他當即解下腰間隨身攜帶多年、溫潤如玉的一方螭紋古硯,塞到阿卯手中,語氣不容置疑:
“明日卯時,老夫書房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