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卯那關於金星軌跡受擾、地脈變動的論斷,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周翰林心中激蕩起層層漣漪,久久不能平息。三個時辰的延遲,百分之一度的偏移,這等微末差異,若非觸及天地氣機交變的深層脈絡,絕難由阿卯這般年紀、這般學識背景的少年憑直覺捕捉並精確“算”出。
周翰林並未立刻聲張,也未急於帶阿卯去驗證。他將這份驚疑與震撼深深壓在心底,面色如常地贊許了阿卯幾句,便讓他回房歇息。自己卻獨坐書房,對着一燈如豆,將那方螭紋硯置於案前,凝視良久。硯台依舊古樸沉靜,仿佛昨夜那自主激射、跨越空間加持阿卯的墨色靈光只是南柯一夢。但他深知,那不是夢。硯靈已動,並與阿卯產生了深刻的聯系,這預示着,阿卯所感應的“地脈變動”,絕非空穴來風。
接下來的日子,周翰林對阿卯的“星軌演算”要求得更爲嚴苛,範圍也從單一星辰擴展至星宿之間的聯動,乃至日月運行對星辰軌跡的微妙影響。同時,他開始有意無意地向阿卯灌輸一些關乎山川地理、地氣運行的古奧知識,多是夾雜在講述《禹貢》、《水經注》等典籍的閒談之中。
“阿卯,你可知爲何大山多爲龍脈所鍾?爲何大川奔流之處,地氣往往勃發又易泄?”周翰林指着懸掛在書房一側的《青州輿地概略圖》,手指沿着樵雲山脈的走向緩緩劃過,“山有根,水有源,地氣行乎其間,猶如人身氣血,有其運行的常道,亦有其鬱結、變動之時。”
阿卯聽得似懂非懂,但他對圖形和“脈絡”天生敏感。他看着地圖上蜿蜒起伏的山勢,聽着先生關於“地氣”、“龍脈”的講述,再結合自己那夜感受到的、源自東南方向的“陰寒牽引”,心中那些模糊的線條仿佛又清晰了幾分。他隱約覺得,腳下這片看似堅實無比的大地,內部似乎也流淌着某種看不見的“河流”,而星辰的運轉,與這些“河流”的漲落、改道,存在着某種神秘的聯系。
周翰林見他若有所思,便知引導已然奏效。他取出一卷自己珍藏的、繪有青州及周邊區域更精細山川走向的秘圖,其上甚至標注了一些古老相傳的靈穴地眼之位。“你既感應東南有異,不妨試着將星象軌跡,與這地圖上山川地脈的走向相印證。記住,莫要強求,只憑本心感受其‘氣’之流通與阻滯。”
這無疑是一個更爲宏大也更爲艱難的課題。阿卯每日除了觀星、演算,更多了對着一幅幅地圖發呆的時間。他用手指臨摹山脈的走向,揣摩河流的曲折,試圖在心中構建起一個立體的、融匯了星輝與地氣的龐大網絡。那方螭紋硯,如今已被他正式置於案頭,每日依舊以心神溫養,空磨墨溝通。他能感覺到,硯中那沉寂的意識,蘇醒的程度日益加深,與他靈識的交融也愈發順暢自然,仿佛成了他進行這種玄妙推演時不可或缺的“憑依”與“算器”。
時光荏苒,秋去冬來,第一場雪悄然覆蓋了守拙園。
這一夜,朔風凜冽,星月無光,正是觀測“暗星”(指肉眼難見或光芒微弱的星辰)及深空星宿變化的好時機,尤其利於察覺常光下被掩蓋的細微異動。周翰林與阿卯裹着厚裘,守在院中渾儀旁,炭盆裏的火光映照着二人凝重的臉龐。
阿卯已按照周翰林的要求,對東南方向那片星域,進行了長達月餘的持續觀測與演算。今夜,便是驗證其部分推演結果的關鍵時刻。他主要關注幾顆與“牽牛”、“織女”星宿相關聯的、光芒晦暗的輔星,據他推算,今夜子時三刻左右,這幾顆輔星的相對亮度及彼此間距,會因受到那股隱晦“牽引力”的持續幹擾,發生極其微弱但可被精密渾儀捕捉到的變化。
寒風如刀,時間在緊張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子時將至,阿卯的心神已完全沉浸在渾儀的窺管與心中那幅交織着星軌地脈的宏圖之中。他甚至能感覺到懷中(爲方便感應,他征得周翰林同意,將螭紋硯貼身攜帶)那方古硯傳來的一絲絲溫潤的波動,與自己的心跳、與天空中那幾顆目標星辰的微弱光芒,產生着奇異的共鳴。
然而,就在子時初刻,異變突生!
並非來自天空,而是來自腳下!
一陣極其微弱、幾乎無法察覺的震動,仿佛從地底極深處傳來,若非阿卯全部心神皆系於天地氣機之變化,且與地脈之“感”已初步建立,絕難發現。這震動並非持續,而是一閃即逝,如同一個沉悶的嗝噎。
幾乎在同一瞬間,阿卯靈台之中,那幅由星軌與地脈交織成的宏圖,東南方位代表樵雲山脈延伸向東南的一支餘脈處,一條原本流暢運行的“地氣之線”,猛地一顫,隨之扭曲、黯淡了一瞬!而與此相對應,渾儀窺管中,那幾顆他正在緊密關注的晦暗輔星,其光芒竟也隨之同步地、極其短暫地明滅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風吹拂的燭火!
“就是那裏!”阿卯失聲低呼,猛地抬起頭,臉色在炭火光下顯得異常蒼白,卻又帶着一種發現真相的激動,“先生!地脈……地脈在‘打嗝’!就在東南,離城一百二十裏,野豬嶺附近!星象……星象也回應了!”
周翰林聞言,臉色驟變!他雖未能如阿卯般清晰感應,但憑借修爲和對天地氣機的了解,在阿卯提示的瞬間,他也隱約捕捉到了那一閃而逝的、源自東南方向的地氣紊亂!結合阿卯精準指出的方位——“野豬嶺”,他心中猛地一沉。那裏是樵雲山脈支脈的險峻之處,人煙稀少,但據一些古老筆記記載,似乎曾是地氣交匯的一個節點!
他立刻上前,親自通過渾儀觀測。果然,那幾顆輔星的異常明滅,雖已過去,但其位置與阿卯此前推算的、受幹擾後的位置,吻合無誤!
“地脈嗝噎……星象回應……”周翰林喃喃重復着阿卯那質樸卻直白的描述,背心不禁滲出一層冷汗。這絕非尋常的地質活動!這是地氣運行嚴重受阻、即將發生劇烈變動的凶兆!輕則山崩地陷,重則……他不敢細想。
“阿卯!”周翰林猛地抓住阿卯的肩膀,目光銳利如鷹,“你可能確定,這‘打嗝’是偶發,還是……頻率在增加?”
阿卯被先生前所未有的嚴峻神色嚇到,他閉上眼睛,努力回憶着過去月餘觀測中那些極其隱晦、曾被自己忽略的細微波動。在螭紋硯那清涼氣息的輔助下,那些模糊的記憶碎片被迅速梳理、放大。
“不是……不是第一次。”阿卯的聲音帶着一絲顫抖,卻異常清晰,“以前……很輕,很久才一次。但最近……特別是下雪前那幾天,好像……變密了。就像……就像人喘不過氣來之前,胸口會……會抖得越來越快。”
頻率在增加!
周翰林的心徹底沉了下去。災劫將至,絕非虛言!而且,可能比預想的來得更快!
“此事關系重大,遠超你我想象。”周翰林深吸一口氣,強行令自己冷靜下來,“阿卯,你立刻將你所感、所算,關於此地脈異動的位置、頻率變化、以及對星象影響的所有細節,盡可能詳細地繪制、記錄下來。不要用尋常文字,就用你平日演算時那些符號、線條,務必精準!”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決斷:“我需立刻修書,附上你的推演圖,八百裏加急,呈送青州府衙及……京城欽天監!”
然而,就在周翰林轉身欲回書房,阿卯鋪開素紙準備繪制之際,異變再生!
阿卯懷中的螭紋硯,毫無征兆地驟然變得滾燙!一道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凝實、粗壯的墨色靈光,自主暴射而出,並非沖向阿卯,而是直直射向他剛剛鋪開的素紙!
“嗡——”
靈光在紙面上炸開,卻沒有損壞紙張,而是如同活物般迅速流淌、勾勒!瞬息之間,一幅遠比阿卯憑借記憶和推算所能繪制的、更爲精細、更爲立體、也更爲駭人的圖景,呈現在素紙之上!
那不再是簡單的線條和符號,而是一幅仿佛由濃淡不一的墨色渲染出的微縮山水圖——正是以野豬嶺爲中心的區域!圖中,代表地脈的亮色線條在野豬嶺山體深處明顯扭曲、纏結,形成一個巨大的、如同心髒般搏動着的墨色漩渦,漩渦周圍,道道代表地氣紊亂、淤塞的黑色裂紋如蛛網般蔓延,甚至隱隱透出令人心悸的赤紅之意!而在地脈漩渦的正上方,對應的星空位置,幾顆星辰被特意標出,其光芒線與地脈裂紋緊密交織,清晰無比地展示着天象與地氣的聯動異變!
在這幅宛如災變預言的墨圖右下角,兩個非篆非隸、與當初趙二狗所得同源、卻更爲古拙磅礴的青色光符悄然浮現,一閃而逝。
阿卯雖不認得那兩個字,但在其映入眼簾的瞬間,兩個蘊含着警告與肅殺之意的意念,已直接烙印在他心神深處:
「地戾」!「星殞」!
墨圖完成,靈光收斂,螭紋硯恢復冰冷,仿佛耗盡了所有力量。
阿卯手持這幅由硯靈自主繪就的《地脈星變預警圖》,小手抑制不住地顫抖。圖上那扭曲的地脈、蔓延的裂紋、搏動的漩渦,無不傳遞着一種大難臨頭的壓迫感。
周翰林回身看到此圖,更是如遭雷擊,半晌無言。他比阿卯更清楚這兩個古符代表的含義——“地戾”指地氣暴亂,“星殞”兆示災禍將臨且關聯極大!這已不是推測,這是古老的靈物,借阿卯之手,對即將發生的天地劇變發出的最直接、最嚴厲的警告!
“來不及詳細繪制了!”周翰林當機立斷,將這幅蘊含着硯靈意志與阿卯感應的墨圖小心翼翼卷起,“有此圖爲證,由不得他們不信!”
他目光凝重地看向臉色蒼白的阿卯,沉聲道:“阿卯,你且記住,今日之事,關乎無數生靈。你之所學,你之天賦,絕非僅爲個人前程。能力愈大,其所承之重,亦愈大!此圖送出,恐將掀起軒然大波,你……要做好準備。”
風雪夜,守拙園中,一老一少,憑借星算之術與通靈古硯,窺得天地隱兆,一場與時間賽跑、試圖逆轉災劫的艱難使命,已悄然落在了他們,尤其是年僅十餘歲的阿卯肩上。而外界對此,仍是一無所知,沉浸在年關將至的短暫祥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