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個小時,在沈十安偷看與被腿麻反復折磨的復雜心緒中,終於還是流淌了過去。
當殿外傳來隱約的、標志着某個時辰的鍾聲時,蔣時序如同精準的計時器,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深邃的眸子裏沒有絲毫剛結束靜坐的迷茫,依舊清澈、平靜,如同雨後的寒潭。
他目光微轉,落在身旁的蒲團上,預期中那個或許會齜牙咧嘴揉着腿、或許會如釋重負鬆口氣的身影,並未出現。
取而代之的,是蜷縮在蒲團上,睡得正香的沈十安。
她大概是真累了。
平日裏爲了早課四點半起床,本就睡眠不足,今日又因心中惴惴,在晨課上硬撐着沒敢打瞌睡,精神一直緊繃着。
方才那兩個小時的靜坐,初時還因新奇和偷看而強撐,待到後來,身體的不適被極度的疲倦壓倒,心神一鬆,竟不知不覺歪倒在蒲團上,陷入了黑甜的夢鄉。
她的側臉壓在粗糙的蒲草上,擠得臉頰肉微微嘟起,嘴唇無意識地微微張着,呼吸均勻而綿長,長睫如蝶翼般棲息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靜的陰影。
那模樣,全然沒有了平日裏的那點小機靈和偶爾的叛逆,只剩下全然的、不設防的恬靜。
蔣時序靜靜地看了她幾秒,臉上依舊看不出什麼情緒。
他沒有叫醒她,甚至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只是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站起身,理了理僧袍下擺並不存在的褶皺,便步履從容地徑直離開了大殿。
陽光將他離去的背影拉得很長,掠過沈十安酣睡的身影,最終消失在殿外的明亮裏。
不知過了多久,殿內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和窸窣聲。
負責更換香火的慧明師父走了進來,看到佛前蒲團上竟趴着一個人,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更是訝異:“小施主?十安?你怎麼……怎麼在這裏睡着了?”
沈十安正夢到自己在藕田裏挖出了一支像小船那麼大的蓮藕,高興得手舞足蹈,忽然被這聲音驚醒,猛地抬起頭,眼神還帶着初醒的迷茫和驚慌。“啊?……慧明師兄?”
她下意識地用手背擦了擦可能存在的口水,慌忙環顧四周。
大殿空蕩蕩的,除了她和慧明師父,再無他人。
那個讓她敬畏的身影早已不見蹤跡。
“住持呢?”她脫口而出,心裏咯噔一下。
慧明師父一邊熟練地將燃盡的香支取下,換上新的,一邊回道:“我來時就沒看見住持啊。就看見你一個人在這兒……睡得挺香。”
他語氣裏帶着幾分善意的調侃。
十安的臉“唰”地一下紅了,一直紅到了耳根。
她手忙腳亂地從蒲團上爬起來,只覺得雙腿因爲長時間蜷縮和壓迫,又麻又痛,像有千萬只螞蟻在啃噬,差點一個趔趄摔回去。
她扶着酸痛的腰,哭喪着臉對慧明說道:“慧明師兄,我完了……我昨天拿竹竿趕蟬,被住持看見了,他說我心不靜,讓我跟着他修心……結果,結果我第一天就……就睡着了!怎麼辦啊?” 她越說越懊惱,簡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慧明師父看着她這副如喪考妣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安慰道:“沒事的,沒事的。修行本就是循序漸進的事,哪有一蹴而就的?初學者打坐時睡着,是常有的事,不必過於掛懷。慢慢來,習慣了,心自然就靜了,也就不會睡着了。”
話雖如此,可十安一想到蔣時序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和他可能發現自己睡着後那無聲的注視,就覺得頭皮發麻。
她垂頭喪氣地“哦”了一聲,覺得慧明師兄的安慰雖然暖心,但並不能完全消除她內心的惶恐。
她轉過身,面向寶相莊嚴的佛菩薩,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小聲地、無比虔誠地懺悔道:“菩薩莫怪,弟子沈十安不是故意在您面前睡着的……實在是……實在是太困了。弟子知錯了,下次一定努力保持清醒……”
說完,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頭,仿佛這樣就能減輕幾分“罪過”。
站起身,揉了揉依舊發麻的腿,她一步一挪地走出了大雄寶殿。
熾熱的陽光撲面而來,與殿內的陰涼形成鮮明對比。
她眯了眯眼,深吸了一口帶着夏日草木氣息的空氣,開始努力進行自我開解:
“沒事的,沈十安,第一天嘛,睡着很正常!”
“對,住持可能根本沒發現我睡着了,他先走的!”
“就算發現了……出家人慈悲爲懷,應該……不會跟我計較吧?”
“明天!明天一定打起十二分精神,絕對不能再睡着了!”
這麼一想,心裏果然好受了許多,連腳步都輕快了些。
她揉了揉空空的肚子,想着這個時間點,齋堂肯定沒吃的了,只好悻悻地往居士寮房走去,打算找點自己帶的點心墊墊肚子。
路上,恰好遇到了從庫房方向出來的靜音師父。
靜音師父是齋堂的負責人之一,爲人寬厚,平日裏對十安也頗多照顧。
“十安啊,今天早上怎麼沒在齋堂看見你?還以爲你睡過頭了呢。” 靜音師父笑着問道。
十安像是找到了傾訴對象,立刻苦着臉說道:“靜音師父,別提了……住持嫌我聒噪,心不靜,讓我以後每天上午跟着他修心打坐。所以吃完早飯我就去大殿了,都沒敢耽擱。”
“哦?” 靜音師父聞言,臉上露出驚訝和些許羨慕的神色。
“跟住持修心?這可是大好事啊!住持佛法精深,能得他親自指點,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緣和榮幸。你可要好好珍惜這個機會。”
“榮幸?” 十安忍不住低聲嘟囔,小嘴撅得能掛油瓶。
“這榮幸我是不想要……靜音師父,您不知道,我……我剛才打坐的時候,睡着了……” 她越說聲音越小,臉頰又燒了起來。
靜音師父先是一愣,隨即失笑,搖了搖頭,正要再寬慰她幾句,目光不經意間瞥向十安身後的方向,神色立刻變得恭敬了些,雙手合十,微微躬身:“住持。”
十安背對着那個方向,聽到這兩個字,渾身一僵,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
她猛地縮了縮脖子,連回頭確認的勇氣都沒有,幾乎是本能地,一個箭步竄到靜音師父身側。
假裝正在認真聆聽師父教誨的樣子,低着頭,用細若蚊蚋的聲音快速說道:“啊,靜音師父您說得對!我明白了!我一定珍惜機會,好好修行!那個……我先去藏經閣了!”
說完,也不等靜音師父回應,便像只受了驚的兔子,貼着牆邊,飛快地溜走了,連背影都透着一股心虛和倉皇。
靜音師父看着小姑娘瞬間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不遠處剛剛走過、面色如常的蔣時序,不由得莞爾,搖了搖頭,低聲念了句佛號,也自去忙了。
而匆匆“逃離”的十安,一路跑到藏經閣外的竹林旁,才扶着竹子大口喘氣,心有餘悸地拍着胸口。
“他……他剛才應該沒聽到我說他‘嫌我聒噪’吧?應該沒看到我溜走吧?”
“菩薩保佑,明天可千萬別再睡着了!”
午後的陽光透過竹葉的縫隙,在青石板上灑下斑駁晃動的光點。
沈十安剛從藏經閣出來,心裏還琢磨着明天打坐如何才能不睡着這個“世紀難題”,就聽見後院裏傳來吳姨熟悉的大嗓門:
“十安!正找你呢!你爸媽和姑姑來了,在你廂房那邊等着你呢!”
十安一愣,隨即眼中爆發出巨大的驚喜。
“真的?謝謝吳姨!” 她聲音裏都帶着雀躍的尾音,也顧不上什麼淑女姿態了,拎起略顯寬大的居士服下擺,便像一只終於找到歸巢方向的雀鳥,朝着自己居住的東側居士寮房飛奔而去。
繞過幾叢修竹,穿過月洞門,遠遠便看見自己那間廂房門口站着幾個熟悉的身影。
陽光下,父母略顯焦急又期盼的張望,姑姑溫和含笑的臉龐,都讓她鼻腔猛地一酸。
“爸!媽!姑姑!” 她揚聲喊着,幾乎是撲了過去,一頭扎進母親張開的懷抱裏,手臂緊緊環住母親的腰,將臉深深埋在那帶着熟悉家庭氣息的肩窩裏。
緊接着,又騰出一只手,用力抱了抱一旁笑容滿面的父親。
“哎喲,慢點慢點,這孩子,還是這麼毛毛躁躁的。” 母親被她撞得微微後退半步,嘴裏嗔怪着,手卻早已牢牢回抱住女兒,那雙總是帶着些許憂色的眼睛,此刻急切地在她臉上逡巡。
她輕輕撫摸着女兒的臉頰和胳膊,心疼道:“瘦了,看着是瘦了些……不過……”
她仔細端詳着十安的臉色,語氣又轉爲欣慰,“這精神頭倒是足得很,眼睛亮晶晶的,比在家裏時那病懨懨的樣子好多了。”
她摟着女兒,壓低了聲音,帶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問道:“在這裏,頭還有沒有痛過?帶來的止痛藥,吃了嗎?”
十安從母親懷裏抬起頭,用力搖了搖,馬尾辮在空中劃出利落的弧線,臉上是全然放鬆的、毫無陰霾的笑容:“一次都沒有痛過!媽,真的!藥瓶子我都快忘記放哪兒了。在這裏睡得香,吃得也好,齋堂的靜音師父還說我能吃呢!”
這話如同最好的良藥,瞬間撫平了沈母眉宇間積攢已久的愁緒。
她長長舒了口氣,眼眶微微泛紅,連聲道:“好,好!不痛就好!看來讓你來這裏是對的,真是來對了!菩薩保佑。”
她抬頭與丈夫交換了一個激動而欣慰的眼神。
沈父看着女兒明顯健康紅潤起來的臉色,也是感慨萬千,沉聲道:“有效果就好。希望這一年的靜養,能把你的身子徹底調養好。”
他話語簡潔,卻承載着爲人父最深切的期盼。
一旁的姑姑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臉上洋溢着篤信和喜悅的光芒:“一定可以的!佛祖保佑,在這清淨之地,遠離俗世紛擾,十安的心靜下來,身體自然就會好起來。”
聽着家人的話語,十安依偎在母親身邊,像只找到了依靠的雛鳥。
她想起大二時那段暗無天日的日子。
毫無預兆的劇烈頭痛,伴隨着無法抑制的嘔吐,吃什麼吐什麼,迅速耗盡了她的精力和健康。
父母帶着她跑遍了各大醫院,從神經內科到疑難雜症科,所有能做的檢查做了個遍,CT、核磁、血管造影……報告單摞起來厚厚一疊,卻始終找不到明確的病因。
看着女兒日漸消瘦,小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甚至無法正常完成學業,沈父沈母心急如焚,卻又束手無策。
在西醫宣告無能爲力後,他們轉而求助中醫。
整整一年多,苦澀的藥汁成了十安每日的必修課,針灸、艾灸嚐試了無數。
病情雖稍有緩解,不再頻繁嘔吐,但那如同附骨之疽的頭痛卻始終如影隨形,平時上學痛起來依然要靠止痛藥緩解。
就在全家幾乎陷入絕望之時,一向虔誠信佛的姑姑提出了建議:“要不,送十安來宜市我這吧,到古林寺住一段時間,做做義工,清修靜養。讓佛祖保佑她,或許……會有一線轉機。”
走投無路之下,沈父沈媽也只能將這最後的希望,寄托於渺茫的神明。
於是,才有了十安畢業後,便直接來到這古林寺,以義工之名,行靜養之實。
十安將頭靠在母親肩上,感受着那份久違的、令人安心的溫暖,輕聲說道:“爸媽,你們說,是不是因爲城市裏太喧囂、太吵鬧了,所以我的頭才會一直痛?這裏這麼安靜,只有鍾聲、風聲和誦經聲,所以我的頭就不痛了。”
沈母溫柔地撫摸着女兒的頭發,語氣裏帶着憐惜和一絲不確定:“可能吧……或許你的身體,就適合這樣安靜的地方。”
又聊了一會兒近況,十安忽然想起什麼,帶着點告狀和撒嬌的語氣對姑姑說:“姑姑,寺裏的住持說我心不靜!他說‘既然你姑姑送你來靜修’,然後讓我每天上午跟着他修心打坐呢!”
姑姑聞言,非但沒有同情,反而眼睛一亮,笑容更深了:“那是好事啊!住持年紀雖輕,但聽說佛法修爲極高,能得他親自指點,是你的福報!多少人求都求不來呢,你可要好好珍惜這個機會,認真修行。”
“一點不好!” 十安撅起嘴,懊惱地坦白。“我今天第一天去,結果……結果坐着坐着在菩薩前就睡着了!菩薩肯定覺得我無可救藥了……”
沈父在一旁聽了,沉吟片刻,開口道:“住持願意額外關照你,是寺裏的慈悲。我們也不能失了禮數。一會兒去大殿,多捐獻些香火錢,既是感恩菩薩保佑你身體好轉,也是感謝住持和寺裏對你的照顧。”
一家人又說了一會兒體己話,十安便興致勃勃地要帶父母和姑姑去大殿禮佛,順便看看她平日“工作”的藏經閣附近。
她挽着父母的手臂,嘰嘰喳喳地介紹着寺裏的布局,哪棵銀杏樹年紀最大,哪片竹林最幽靜,後山的藕田她下去挖過藕……言語間充滿了對這裏生活的適應和喜愛。
就在他們穿過連接前後院的一條回廊時,迎面走來了一個青灰色的挺拔身影。
是蔣時序。
他一看就是剛處理完事務回來,步履沉穩,目光平視前方。
姑姑一眼看見,立刻上前幾步,雙手合十,恭敬而又帶着感激地說道:“住持!阿彌陀佛!住持,我家侄女十安說,您親自帶她修心,她心裏很是歡喜,真是麻煩您費心關照了!”
跟在父母身後的十安,一聽姑姑這話,臉頰瞬間爆紅,心跳如擂鼓。
歡喜?她哪裏歡喜了?她今天明明睡着被逮個正着(或許?),吐槽時還嚇得落荒而逃……她心虛得不敢抬頭,恨不得把自己縮到父母身後去。
蔣時序停下腳步,目光淡淡地掃過姑姑,隨即,那平靜無波的視線,不着痕跡地、極快地在她身上掠過一眼。
那一眼,讓十安覺得仿佛被一道微涼的月光掃過,頭皮都有些發麻。
只聽他開口,聲音依舊是那般低沉平穩,聽不出喜怒:“施主客氣了。十……小施主在寺中幫忙,亦是緣分。令侄女天真爛漫,能爲她指引靜心之法,是分內之事。施主是我古林寺的虔誠弟子,多年來爲寺中捐獻香火,志願修建,護持佛法,貢獻良多。如此心善,佛祖自會庇佑。”
他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回應了姑姑的感謝,又將緣由歸功於沈家一貫的虔誠和善舉。
全然未提十安今日打坐睡着的“糗事”,也並未對她個人有任何評價,仿佛那“修心”之事,真的只是尋常的佛事指引。
沈父沈媽也連忙上前,與蔣時序禮貌地寒暄了幾句,無非是感謝寺裏的收留和照顧,稱贊古林寺的清幽莊嚴。
蔣時序一一頷首回應,態度謙和卻依舊帶着疏離。
短暫的照面後,雙方便各自離去。
十安直到走出很遠,才敢偷偷回頭瞥一眼,只見那青灰色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回廊的拐角處,仿佛從未出現過。
她這才長長舒了口氣,拍了拍胸口,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隨後,一家人去了大雄寶殿,沈父沈媽虔誠地上香、跪拜,並將一個厚厚的紅包投入了功德箱,作爲對菩薩的感恩和對寺院的捐助。
他們又細細叮囑了十安許多話,要注意身體,早晚添衣,乖乖聽師父們的話,認真“修心”……
相聚的時光總是短暫。
盡管萬般不舍,看着女兒在這裏氣色好轉,精神愉悅,沈父沈媽還是強壓下心中的眷戀。
他們來時便商量好了,只見一面,確認女兒安好便離開,以免呆久了,擾亂了她已然平靜的心緒,也怕女兒會對他們產生更多的依賴,舍不得他們走。
將父母和姑姑送到山門外,看着那輛熟悉的黑色轎車緩緩駛下山道,最終消失在盤山公路的拐彎處,十安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
山風吹拂着她的發絲和衣角,心裏既有親人來訪帶來的溫暖餘韻,也有一絲淡淡的離愁。
但她知道,父母的選擇是對的。
這裏,古林寺,此刻確實是能讓她安寧下來的地方。
她轉身,望向那掩映在蒼鬆翠柏之中的重重殿宇,鍾聲再次悠揚響起,回蕩在山谷之間。
她深吸一口氣,邁步走了回去。
這裏的生活,還要繼續。而明天……還要面對那位讓人心生敬畏的住持,和他那“修心”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