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肉的惡臭永遠不會從這片土地散去。
即便天空會飄落黏稠的黑色酸雨,即便偶爾會有怪異的風暴將地表屍骸卷起又拋下,那股混合着血腥、腐爛和絕望的氣味,如同浸透土地的詛咒,浸染着每一個在這裏誕生、呼吸、死亡的生靈。
這裏是牆內的世界,廢土。
在牆外的地圖上,這裏連一個黑點都不是,不存在,或者說,被刻意抹去了存在。對牆外的人來說,這裏是“垃圾場”、“腐爛之地”、“惡魔的溫床”。好聽一點的稱呼是“廢土”,但無論是哪個名字,都掩蓋不了這片土地的真相——沒有人類統治者,只有鬼神的遊樂場。
李蛆六歲的時候,已經明白了“李蛆”這個名字的含義。
那天他挖開一塊鬆軟的土地,想找點可吃的草根,卻發現密密麻麻的白色蛆蟲在腐肉上蠕動。母親站在身後,冷冷地說:“看見了嗎?你就是那個,蛆。只能活在腐爛裏的東西。”
她從來沒有抱過他。至少在李蛆有限的記憶中,母親的手指永遠是指着他的,而不是撫摸。父親也一樣,甚至更糟——當“神”的籌碼沒有按時發下,或者輸掉一場生死賭局時,父親會帶着一身傷和滿腔怒火回來,把他當作唯一的發泄口。
“都是你!這個累贅!”父親一腳踹在他的肚子上,“要不是因爲你,我們可能早就攢夠點數出去了!”
李蛆蜷縮在牆角,咳嗽着,咳出一口帶血的唾沫。他不懂什麼是“出去”,但他知道牆。那堵高到望不見頂端的牆,把天空都切成了兩半,牆的那邊有什麼,沒人知道,只知道所有廢土人都想去那裏。
“新手保護期。”
這是廢土上爲數不多的規則之一,由“神”直接頒布:所有新生兒有十四年的保護期,期間不能被殺死。但規則沒說不能被傷害,沒說不能挨餓,沒說不能被虐待。
“只要打不死就行。”
這是廢土居民對“新手保護期”的共識。
李蛆的父母就是廢土上那些被拋棄的人之一——沒有獲得生育籌碼,卻還是生下了他。按照規定,沒有籌碼的新生兒,父母將不會得到任何額外的食物或點數,這意味着他們要憑空多養一張嘴十四年。
“早知道就該在你剛出生時扔給鬼吃。”母親經常這樣喃喃自語,眼神空洞地看着牆的方向。
廢土沒有季節,只有永無止境的灰暗和白晝夜晚的交替。時間在這裏的計量單位是“賭局”——一場場由“神”安排,人類必須參與的自相殘殺。
“神”無處不在,卻又無人得見。祂們會以宏大的聲音從天空傳來指令,宣布賭局開始,分發賭注。賭注有時是豐厚的“點數”——牆外世界的通行貨幣;有時是“人體機能”——一種讓凡人突破極限的神秘力量。
李蛆第一次親眼目睹賭局是在五歲。那天,天空突然裂開一道金色縫隙,一個非男非女、卻又同時包含所有性別特征的聲音響徹廢土:
“賭局編號447。參與者:東南區第7巷全體成年居民。賭注:勝者每人300點數,敗者區域交由‘鬼’處理。規則:最後站立的三人生還。”
接下來的一小時,李蛆透過破屋的縫隙,看到了人間地獄。
鄰居們——那些平時會互相咒罵、偶爾也會分享半塊腐肉的人們——突然變成了野獸。刀具、碎骨、生鏽的金屬片,所有能傷人的東西都被用上了。一個曾給過李蛆半塊硬面包的女人,被自己的丈夫用鐵管敲碎了頭骨。血液噴濺在牆上,形成詭異的圖案。
當最後三人渾身是血地站在屍堆中時,天空的金色縫隙再次出現,灑下光點落在他們身上——點數入賬的標記。然後,黑暗降臨。
那不是夜晚的自然黑暗,而是從地底涌出的、粘稠如液體的黑影。黑影中傳來咀嚼聲,溼漉漉的,令人牙酸。那是“鬼”在進食,清理敗者的屍體和那片區域的一切生命痕跡,除了那三個勝者。
第二天,那片區域幹淨得像被舔過一樣,連血跡都沒留下,只有三個人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
“看見了嗎?”父親那天難得地對李蛆說話,聲音裏有一種病態的興奮,“只要贏,就有機會。點數攢夠了,就能申請去牆外。或者覺醒人體機能,變得強大,贏得更多賭局。”
“輸了呢?”六歲的李蛆小聲問。
父親一巴掌扇過來:“不準說輸!在這個地方,想着輸就已經死了!”
母親在一旁冷笑:“他早晚會輸的,像我們一樣。”
李蛆的父母從未贏過一場正式賭局。他們只參與過一些小型賭局——那些賭注微薄,但輸了也不至於立刻死掉的局。他們靠着在賭局邊緣撿漏,偶爾得到一點點數,換取勉強維持生命的食物和水。
“神”和“鬼”是同謀,這是廢土居民心照不宣的秘密。“神”設局,“鬼”清場,兩者以人類的生死爲樂。爲了讓這場遊戲持續下去,鬼神制定了一條鐵律:所有廢土居民必須在二十歲前生育下一代。
當然,生育需要“籌碼”,由“神”根據一些不明標準分發。
“祂們不想失去玩具。”一個失去了一條胳膊的老人曾對李蛆說,“新生命,新的玩家。遊戲永無止境。”
沒有籌碼卻生育的人,如李蛆的父母,將面臨十四年的額外負擔。許多這樣的嬰兒活不過保護期,有的是被虐待致死,有的是被父母在絕望中交給“鬼”換取少量點數——這是不被允許的,但總有人鋌而走險。
李蛆活下來了,以一種卑微到泥土裏的方式。
父母不給他食物,他學會了挖開鬆軟的土壤,尋找螞蟻和蚯蚓。渴了,就喝自己的尿,或者等待酸雨,用破碗接住那腐蝕性極強的液體,等它沉澱幾天後才敢小心啜飲。
偶爾,運氣好的時候,他會在“鬼”進食後的區域找到殘骸。“鬼”並非什麼都吃,它們似乎對骨骼和一些特定內髒不感興趣。李蛆曾發現半截手臂,骨頭上的肉已經被啃食幹淨,但在關節處還有一些筋腱和軟骨。他用磨尖的石片一點點刮下來,放進嘴裏咀嚼。那味道腥澀,但能提供寶貴的蛋白質。
七歲那年,李蛆目睹了父母的死亡。
那是一場他永遠無法忘記的賭局。父母被迫參與了一場“家庭對抗”——五個家庭,每戶必須出一名代表進行生死戰。父親被選爲他們家的代表。
“如果我贏了,我們就能拿到500點數。”父親臨行前對母親說,聲音顫抖,“足夠我們申請一次牆外通行抽籤。”
母親沒說話,只是緊緊抱着自己——這是李蛆記憶中母親唯一一次顯露出類似恐懼的情緒。
賭局在一個被清理出來的圓形場地進行,周圍擠滿了觀衆——在廢土,觀看賭局是少數不會被懲罰的娛樂活動之一。李蛆擠在人群邊緣,看着父親握着生鏽的匕首走進場地。
對手是一個獨眼壯漢,手持一根嵌滿碎玻璃的木棍。
戰鬥沒有持續太久。父親的匕首劃破了壯漢的手臂,但壯漢的木棍重重砸在父親的頭側。李蛆聽見頭骨碎裂的聲音,清脆得像是踩斷枯枝。
父親倒下了,再也沒有站起來。
天空的金色縫隙出現,宣布壯漢勝出。然後,黑暗開始從地底滲出。
母親突然尖叫起來,沖向場地。這不是規則允許的——敗者的親屬如果進入清理區域,也會被視爲敗者的一部分。
“不!等等!他還沒死!我看見他動了!”母親跪在父親身邊,搖晃着他的身體。
黑暗如潮水般涌來,吞沒了他們兩人。咀嚼聲響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響亮、更滿足。當黑暗退去,場地中央空空如也,連血跡都沒留下,只有那個獨眼壯漢站在原地,點數光點落在他身上,他的表情麻木如石。
李蛆站在人群邊緣,沒有哭。在廢土,眼淚是奢侈的,它消耗水分,卻換不來任何同情。
他只是轉身,走回那個被稱爲“家”的破棚屋。
父母死了,他自由了。
但自由在廢土,意味着你必須獨自面對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