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着那張薄薄的、卻重達五十兩白銀的“驚魂符”,感覺自己捧着的不是一張符,而是我未來三年的人生規劃。我的新棉被,我的肉沫餛飩,我那偶爾奢侈一把去聽個小曲兒的夢想……全都在這張黃紙上,化作了幾個我看不懂的朱砂鬼畫符。
心,在滴血。
解黎重倒是幹脆,錢貨兩訖(雖然錢是我單方面宣布的“分期付款”),他看都沒看我那堆寒酸的碎銀子和銅板,只是將符紙放在上面,便轉身,身形一晃,竟像縮地成寸般,幾個起落就消失在了夜色裏,仿佛從未出現過。
“喂!你的錢!”我下意識地喊了一聲。
回答我的,只有遠處飄來的一句清冷的回音:“暫寄你處,連本帶利。”
我:“……”
我信你個鬼!高利貸都沒你這麼黑的!
“現在……怎麼辦?”身邊的陳鐵鬼魂顯然沒空體會我的財務危機,他眼巴巴地看着我手裏的符紙,像看到了救命稻草。
我長長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把那堆“貨款”小心翼翼地收回我的小木匣子裏,然後把那張價值連城的符紙貼身藏好。
“怎麼辦?涼拌!”我沒好氣地說道“還能怎麼辦,當然是執行B計劃了!”
“什麼是B計劃?”陳鐵一臉茫然。
“B計劃就是,”我壓低了聲音,沖他勾了勾手指,一人一鬼湊在一起,開始了秘密的戰術部署“我們現在,要進行一次精準的、高效率的、跨越陰陽兩界的‘定點騷擾’行動!”
我把我的計劃,簡單明了地跟他講了一遍。核心思想就八個字:制造混亂,引蛇出洞。
首先,我們得找到趙小虎。然後,想辦法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張“驚魂符”貼到他身上。只要符篆生效,他就能在短時間內“聽”到或“看”到一些不尋常的東西。
接着,就輪到陳鐵你出場了。你的任務,不是去跟“黑沙幫”的人火並,那沒用,你傷不了他們,反而會消耗自己的魂力。你的任務,是“鬧鬼”!
“鬧鬼?”陳鐵顯然沒領會到精髓。、
“鬧……鬧鬼?”陳鐵顯然對我的戰術理解不能,眉頭擰成了疙瘩。
“大丈夫行事,當光明磊落!豈能行此……此鬼蜮伎倆?”
“大哥!醒醒!你現在就是鬼!不用鬼蜮伎倆用什麼?用你的俠肝義膽去感化他們嗎?”我簡直要被他氣笑了。
“聽着,對付惡人,尤其是這種官匪勾結、毫無底線的惡人,就得用非常手段!你的目的是救出你三哥,扳倒壞人,不是跟他們講江湖道義!嚇破他們的膽,讓他們自亂陣腳,這才是最高效的辦法!”
“對!就是鬧鬼!”我打了個響指,開始給他進行崗前培訓
“你想想,一群做了虧心事的亡命之徒,最怕什麼?不是官府,是報應,是冤魂索命!你就去他們藏匿你三哥的地方,不用現身,就搞點小動作。比如,吹滅他們的燈;比如,在他們耳邊用陰森森的語氣念叨‘還我命來’;再比如,讓桌上的杯子自己動一下……總之,怎麼嚇人怎麼來,讓他們精神崩潰,自亂陣腳!”
我越說越興奮,仿佛已經看到了“黑沙幫”那群匪徒被嚇得屁滾尿流的場景。
“只要他們一亂,就可能會急着轉移人質和贓物。而趙小虎,有了符篆的‘加持’,就能第一時間捕捉到這些異常。到時候,人贓並獲,他就算再講規矩,也沒話說了!”
陳鐵聽得一愣一愣的,顯然他那充滿俠義之氣的腦子裏,從未想過如此……猥瑣的戰術。
“這……這能行嗎?”他有些懷疑。
“放心,專業的事,要交給專業的人來辦。”我拍了拍胸脯“在‘把人搞瘋’這件事上,我可是專業的!”
“好!爲了三哥!我……我聽你的!”
說幹就幹。
根據趙小虎之前的動向,我推斷他肯定會派人盯梢“黑沙幫”在城西的老巢——一座廢棄的貨運倉庫。我劃着船,載着我那看不見的“戰友”,悄無聲息地摸了過去。
果然,離倉庫還有一段距離,我就看到趙小虎帶着兩個手下,正隱蔽在河對岸的一片蘆葦蕩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倉庫的大門。
機會來了。
“目標確認。”我壓低聲音對身邊的陳鐵說。
“你在這裏等着,見機行事。我去把‘鑰匙’送上門。”
說完,我從船艙裏拿出一個破舊的魚簍,裏面裝着幾條早上買菜時順手買的小雜魚,然後脫下鞋子,卷起褲腿,裝作一個趁着夜色捕魚的貧苦船娘,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趙小虎他們藏身的地方趟了過去。
“哎呀!”
離他們還有七八步遠的時候,我腳下“一滑”,整個人誇張地向前撲去,魚簍脫手而出,幾條小魚稀裏譁啦地掉進了泥水裏。
“誰?!”
趙小虎的反應極快,幾乎在我摔倒的瞬間,他已經站起身,手按腰刀,厲聲喝道。
“官……官爺,是我,是我啊!”我趴在泥水裏,抬起一張沾滿了泥污的臉,哭喪着說道“我……我就想撈幾條魚給家裏添個菜,沒想到驚擾了官爺,我該死,我該死!”
趙小虎看清是我,眉頭瞬間擰成了麻花,臉上的表情又是警惕又是嫌棄。
趙小虎借着月光看清是我,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死結,臉上混雜着驚愕、懷疑和極度不耐煩:
“林晚渡?怎麼又是你?!你陰魂不散嗎?!這大半夜的,你跑這兒來摸什麼魚?
“我……我也不想的啊……”我一邊說,一邊手忙腳亂地往起爬,身體“不經意”地就朝他那邊靠了過去“官爺,您行行好,別出聲,我這幾條魚可是我明天的口糧……”
就在我靠近他,用身體擋住他另外兩個手下視線的瞬間,我那只同樣沾滿了泥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地將藏在掌心的“驚魂符”,往他後腰的衣服上一貼!
符紙很薄,又被河水浸溼,幾乎是瞬間就黏在了他的布料上。
“你幹什麼?!”趙小虎感覺到了我的小動作,立刻警覺地想推開我。
“沒……沒什麼!”我趕緊縮回手,順勢又是一個踉蹌,離他遠了一些“我就是……就是沒站穩,扶了您一下。官爺,我走了,我這就走!”
說完,我也不管那些掉在地上的魚了,連滾帶爬地就往我的船跑,那狼狽的樣子,活像身後有狗在追。
趙小虎一臉狐疑地看着我消失在黑暗中,他摸了摸自己的後腰,卻什麼也沒摸到。那張溼透了的符紙,已經緊緊地貼合在了衣物內側,不仔細摸根本察覺不到。他只當是我剛才慌亂中碰了他一下,皺着眉,罵了一句“晦氣”,便又重新蹲了下去,繼續監視。
我回到船上,一顆心還在“怦怦”狂跳。
“搞定!”我對陳鐵比了個“OK”的手勢“第一步,完美成功!接下來,看你的了!去吧,皮卡丘……哦不,去吧,少年槍客!”
陳鐵重重地點了點頭,他那雙燃燒着怒火和希望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隨即,整個鬼魂化作一道肉眼難辨的青煙,悄無聲息地穿過河面,直奔那座漆黑的倉庫而去。
好戲,開場了。
倉庫內,十幾個“黑沙幫”的幫衆正圍着一堆篝火賭錢,罵罵咧咧的聲音不絕於耳。在倉庫最裏面的一個角落,一個畏縮的身影被綁在柱子上,嘴裏塞着破布,正是劉三。他旁邊,放着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箱子。
陳鐵的鬼魂,如一縷青煙,飄了進去。
他遵照我的指示,沒有立刻搞出大動靜。
先是,篝火旁一個正在喝酒的壯漢,手裏的酒碗突然毫無征兆地“啪”一聲,裂成兩半,酒水灑了一地。
“操!晦氣!”那壯漢罵了一句,沒當回事。
緊接着,倉庫那扇沉重的木門,在沒有風的情況下“吱呀——”一聲,自己開了一道縫,一股陰冷的風灌了進來,吹得篝火一陣搖曳。
“誰?!”所有人都警覺起來,抄起了手邊的兵器。
一個幫衆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把門關上,還插上了門栓。可他剛一轉身,那門栓就“咔噠”一聲,自己滑開了。
這下,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怎……怎麼回事?”
“別……別自己嚇自己,肯定是風太大了!”
就在這時,一個幽幽的、仿佛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聲音,在倉庫裏響了起來。
“還……我……命……來……”
這聲音,正是陳鐵發出的。他將魂力凝聚成聲線,帶着刺骨的陰寒。
“啊!”一個膽小的幫衆當場就嚇得叫了出來“鬼!是陳鐵!是陳鐵的鬼魂回來索命了!”
“胡說八道!世上哪有鬼!”一個看似是頭目的人厲聲喝道,但他顫抖的聲音出賣了他內心的恐懼。
“我……死……得……好……慘……啊……”
陳鐵的聲音再次響起,同時,那個頭目放在桌上的鋼刀“哐當”一聲,自己掉在了地上。
這下,徹底炸了鍋。
“鬼啊!真的有鬼啊!”
“快跑啊!”
整個倉庫亂成了一團。
而在河對岸,趙小虎也察覺到了不對勁。
“奇怪……”他皺起了眉頭“怎麼倉庫裏突然這麼吵?”
幾乎就在他話音剛落的瞬間,一股難以形容的、冰冷的麻痹感猛地從他後腰被貼符的位置炸開,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迅速竄上他的脊椎,直沖頭頂!他忍不住打了個劇烈的寒顫,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都頭,你怎麼了?”旁邊的手下問道。
“沒什麼。”趙小虎搖了搖頭,但他的耳朵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不屬於他手下的聲音。
那是一個充滿怨恨的、飄忽的聲音,在風中低語:“……黑沙幫……還我命來……”
這聲音斷斷續續,模糊不清,卻帶着一種直擊靈魂的冰冷和真實感,絕非幻覺!
趙小虎渾身一僵,猛地站了起來。
“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他問手下。
兩個手下面面相覷,一臉茫然:“沒有啊,都頭。除了風聲,什麼都沒有。”
趙小虎的臉色瞬間變得凝重無比。他不是傻子,聯想到林晚渡詭異的出現,和現在這超乎常理的狀況,他立刻意識到,事情有變!
就在這時,倉庫的大門被猛地撞開,那個頭目連滾帶爬地跑了出來,臉上全是驚恐。
“快!快把東西和人帶上!此地不宜久留!那小子的鬼魂回來了!”
他話音剛落,幾個幫衆就架着被綁住的劉三,抬着那個箱子,慌不擇路地從倉庫裏沖了出來,準備從後門逃走。
機會!
“行動!”
趙小虎再也顧不上那些詭異的聲音了,他當機立斷,大喝一聲,拔出腰刀,如一頭獵豹般,帶着手下從蘆葦蕩裏沖了出去!
一場混戰,瞬間爆發。
我躲在船上,緊張地看着這一切。
陳鐵的鬼魂就飄在戰場的上空,他沒有再發出聲音,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個被匪徒架着的、瑟瑟發抖的身影——他的三哥,劉三。
趙小虎勇猛無比,他手下的衙役也訓練有素,而“黑沙幫”的匪徒們早已被“鬧鬼”事件嚇破了膽,根本無心戀戰,很快就被沖得七零八落,一個個束手就擒。
趙小虎示意手下清理現場,押解犯人,他則快步走到嚇得魂不附體、癱坐在地的劉三面前,沉聲問道:“你就是劉三?陳鐵的結拜兄弟?”
劉三渾身抖如篩糠,只會點頭,話都說不出來。
趙小虎又看向那個被繳獲的木箱,箱子上着鎖。
他示意手下撬開鎖。箱蓋打開,裏面果然放着幾本賬冊和一些金銀珠寶。趙小虎拿起最上面一本藍皮賬冊,快速翻看了一下,臉色越來越凝重。
這賬冊記錄的內容,果然觸目驚心,牽扯甚廣。
就在他準備合上賬冊,回去仔細研究時,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賬冊的硬皮封面內側。
那裏,似乎有一處極其細微的、不自然的厚度。他心中一動,用匕首小心地沿着封皮邊緣劃開一道小口。
一張被折疊成小塊、邊緣有些焦糊痕跡的紙條,從封皮的夾層中滑落出來。
趙小虎撿起紙條,小心翼翼地展開。紙條不大,上面用略顯急促的筆跡,只寫了一行字:
「大人放心,貨已南運,沿漕幫線路,三日後抵臨安。風聲緊,切莫回書。閱後即焚。」
趙小虎的瞳孔猛地收縮!
這筆跡……這筆跡他見過!而且就在不久前!是在……是在縣令老爺的書房裏!他上次去匯報一樁盜竊案時,偶然瞥見縣令正在批閱的一份文書,那上面的字跡,與這殘片上的字跡,至少有七八分相似!
“難道……這賬冊和這密信,竟然牽扯到了縣令大人?!”
趙小虎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這案子,比他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
半空中的陳鐵,那緊繃的、虛幻的身體,終於放鬆了下來。
他那雙一直燃燒着不甘和焦灼的眼睛,漸漸變得清澈、平和。
他用另一種方式,兌現了自己的承諾。
他轉過身,飄到了我的船頭。那張年輕的、英氣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發自內心的笑容。
“多謝。”
他沒有多餘的話,只是對着我,鄭重地抱了抱拳。
“大恩不言謝。”
說完,他的身體開始化作點點金色的光芒,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緩緩地、溫柔地消散在了黎明前最深沉的夜色裏。
那股縈繞在我船頭的、鋒銳的煞氣,也隨之煙消雲散。
我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心裏空落落的,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踏實。
我癱坐在船板上,累得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動。
五十兩……
雖然花得我肝腸寸斷,但看着一個少年英魂,能帶着沒有遺憾的笑容瀟灑往生……
好像……
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