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瓜子仁兒嗡嗡的，像被二驢子踢了一腳。我撐胳膊想坐起來，手底下不是家裏的老炕席，是鋪光溜溜、涼颼颼的啥石頭台子。四下黢黑，就頭頂幾個螢火蟲似的光點飄着，空氣裏一股子陳年老灰摻着說不上來的草葉子爛味兒。
“嘶……”我揉着後脖頸子，心裏直犯嘀咕，“這是閻王爺的班房？瞅着也不像啊，太寒磣。”
我張全福一輩子雖說沒幹啥驚天動地的大善事，可也沒缺大德，給老王家找回來走丟的牛，幫李寡婦鎮過半夜哭的宅子，臨了臨了，咋還給我整這來了？
正琢磨呢，一股子涼風順着後脊梁骨爬上來，激得我一哆嗦。不對！這風裏……有“東西”！不是鬼氣，也不是煞氣，倒有點像早年我在後山老林子裏撞見過一回的、那成了點兒氣候的老參精散出來的味兒，可又駁雜得多。
我下意識就想摸懷裏那杆老煙袋鍋子，一摸，身上衣裳不對了。粗布褂子沒了，換了一身梆硬、滑不溜丟的灰布袍子，袖口還繡着雲不像雲、草不像草的彎彎繞。再一摸臉——褶子呢？我那一把能捋到下頦的白胡子呢？這臉皮子光滑得跟剝了殼的煮雞蛋似的！
我心裏咯噔一下，趕緊低頭瞅自己手。手也變了，雖說還有老繭，可這骨節、這皮肉，分明是個半大後生的手！
“我滴個親娘姥姥……”我差點沒從石台上出溜下去，“這是……借屍還陽了？還借了個這麼嫩生的？”
沒等我想明白，腦袋瓜子突然像被塞進一團溼棉花，又脹又疼，一堆亂七八糟、支離破碎的畫面和念頭硬擠進來。
“林玄……外門弟子……雜役……資質低下……凝氣一層……三月未進……宗門大比……驅逐……”
伴隨着這些碎片，還有一股子濃得化不開的憋屈、憤懣和不甘心，最後定格在一張滿是譏誚的年輕臉龐上：“林玄，你這廢物，也就配在這‘寒磣谷’看守廢丹房！大比之後，趁早滾出青霄宗！”
得，明白了。我，張全福，九十有二，沒死成，魂兒飄到這不知道啥地界，塞進一個也叫“林玄”的倒黴蛋身子裏了。這小夥兒是個修真門派最底層的打雜弟子，受氣包，眼瞅着就要被人攆走。
我坐那兒，花了足足一炷香功夫才把氣兒喘勻。行，閻王爺不收，老天爺給安排了這麼一出。修真？聽着跟跳大神差不多，都是鼓搗些凡人看不明白的玩意兒。行，咱就瞧瞧，這修真界的“邪乎事兒”，跟我黑水屯兒的“邪乎事兒”，到底哪個更邪乎！
廢丹房裏有乾坤
根據腦子裏那點殘留記憶，我，現在是林玄，的差事是看守青霄宗外門一處叫“寒磣谷”的地方，主要管着一個廢棄多年的丹房。這地方偏僻得鳥不拉屎，靈氣稀薄得跟兌了水的燒刀子似的，難怪被發配到這兒的都是“廢柴”。
我挪下石台，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好嘛，一股子混雜了藥渣子餿味、金屬鏽味和灰塵味的怪風撲面而來，差點給我嗆一跟頭。
屋裏頭黑咕隆咚，借着門外那點慘淡月光，能看見幾個東倒西歪的破架子，上面堆滿了落灰的瓶瓶罐罐，地上還有幾個豁了口的破丹爐。
“這比老王頭家倉房還埋汰。”我嫌棄地撇撇嘴，但幹了一輩子“瞧事兒”的職業病犯了。我眯起老眼（雖然現在這眼睛不花也不花了），仔細打量這屋子的格局、氣流、還有那些瓶罐擺放的方位。
“坎位缺角，離火無依，巽風直沖……這他娘的是個‘漏財散氣’的絕地啊！哪個缺心眼把丹房建這兒？煉個屁的丹，煉西北風還差不多！”我下意識地就用上了看風水的眼光，嘴裏禿嚕出一串老家話。
不過……等等。我走到屋子正中間，蹲下，手指頭捻了捻地上的灰塵。灰裏有幾絲極淡的、不同顏色的痕跡，隱隱約約，竟有點像我以前畫符用的朱砂、硝石、還有某種獸血的殘留，但氣息微弱得幾乎感知不到。
我心裏一動。畫符講究個“引氣、聚靈、封鎮”，這煉丹……是不是也得溝通天地靈氣，再把藥力“封”成丹？道理可能差不多？這廢丹房雖然現在是個“漏勺”，但當年肯定嚐試過布陣聚氣，只是沒搞對路，或者年久失修廢了。
我來了點興致，像個老耗子似的在廢丹房裏翻騰起來。別說，還真在牆角一個墊桌腳的破蒲團下面，摸到一本快爛成渣的獸皮冊子。封皮字跡模糊，勉強能認出《基礎引氣訣》和《低階丹藥辨識》。
翻開一看，字兒認不全，但配合着腦子裏林玄那點記憶碎片，連蒙帶猜，大概明白了。這修真第一步，就是感應天地間的“靈氣”，引入自身，叫“引氣入體”。引多了，存在丹田，就是“凝氣”。林玄這小子卡在凝氣一層好幾年，就是感應靈氣費勁，引入體的更少。
“靈氣？是不是就跟我們那兒的‘地氣’、‘生氣’差不多？”我琢磨着，“看風水就是找地氣旺、生氣聚的地方。感應這玩意兒，我熟啊！”
我盤腿坐在那個漏風的破蒲團上，按冊子裏那粗淺法門，嚐試靜心感應。別說，這身體原主資質是真不行，我坐了半個時辰，腿都麻了，就感覺四周空蕩蕩的，啥“氣”也沒有。
“不能吧？”我撓撓頭（這動作配上現在這年輕臉，有點別扭），“換個法子試試。”
我不再刻意按那《引氣訣》來，而是用起了我老本行的本事——“觀氣”。不看眼前物，用心去“瞧”這屋子、這山谷的氣流脈絡，感受哪裏“沉”，哪裏“浮”，哪裏“滯”，哪裏“通”。
這麼一“瞧”，還真不一樣了！雖然依舊沒看見啥五顏六色的“靈氣”，但我能模糊感覺到，這廢丹房某些角落，灰塵的流動似乎有細微的規律；屋外吹進來的風，在不同位置，溫度和溼度也有極其微小的差別。
“西北角那個破丹爐底下，氣有點兒‘凝’；東南邊窗戶漏風那兒，氣‘跑’得厲害……”我嘴裏念念叨叨，幹脆爬起來，憑着感覺，把幾個破架子挪了挪位置，堵住幾個明顯的漏風口，又把那個沉重的破丹爐，吭哧吭哧推到我覺得“氣”稍微沉聚一點的方位。
沒用什麼仙家法術，就是純靠這些年看風水、調宅院的經驗。
挪騰完了，我也累夠嗆，一屁股坐回蒲團。說也奇怪，這麼一通瞎折騰之後，我再靜下心來，隱隱約約，似乎感覺到周圍不再是完全的“空”，有那麼一絲絲極其微弱的、涼絲絲的“東西”，順着我調整過的“路數”，慢慢地向我這方向匯集過來，雖然微弱得就像寒冬臘月哈出來的一口白氣。
“有門兒！”我眼睛一亮。
1. “符篆”驚四座
接下來的日子，我就貓在這寒磣谷，一邊適應這年輕身體，一邊琢磨我那套“土法子”和這修真界法門的結合。我把那本《基礎引氣訣》當參考，主要還是用“觀氣”來輔助感應。效率嘛，比林玄原來強點，但跟人家那些天才肯定沒法比。畢竟這身體底子太差，丹田跟漏了似的。
不過，咱有咱的絕活啊！
宗門每個月會給外門弟子發三塊下品靈石和一顆最基礎的“聚氣丹”，助其修煉。林玄原來那份，十有八九被欺負他的人克扣了。這個月，我領東西的時候，果然又被以“檢查資質”爲名攔下了，是個叫趙虎的刺頭弟子，凝氣三層。
“林玄，就你這廢物，用了也是浪費，不如孝敬師兄我，還能少挨頓揍。”趙虎掂量着手裏屬於我的靈石和丹藥，一臉痞笑。
周圍幾個跟班也嘻嘻哈哈。
我抬起頭，用現在這張年輕的臉，努力做出當年給村裏二流子“瞧事兒”時的表情——三分和氣，三分高深，四分“你丫要倒黴”。
“趙師兄，”我開口，聲音還有點不習慣的年輕，但語氣拿捏着我當年的調調，“東西嘛，好說。不過，我昨兒夜觀天象……啊不是，夜觀咱們寒磣谷星象，又掐指那麼一算，覺着你印堂發暗，腳步虛浮，怕是近日有‘破財耗身’之兆啊。這東西，你不怕接了手，反而燙着？”
趙虎一愣，隨即大笑：“哈哈哈！林玄，你睡糊塗了吧？還裝神弄鬼？你以爲這是凡間集市？”
我搖搖頭，嘆口氣，從懷裏（我早就把原來那身灰袍子內襯改大了點，方便裝東西）摸出一張黃了吧唧的紙——沒錯，就是我在廢丹房裏，用撿到的、勉強有點像符紙的草藥紙，蘸着用廢棄藥渣和朱砂（從牆角刮的）調的“墨”，自己瞎畫的。上面曲裏拐彎，既有我記憶中鎮宅安神的符頭符膽，又胡亂加了點《基礎引氣訣》裏像那麼回事的雲紋。
“信不信由你。”我把那張“四不像”的符紙遞過去，“這‘安氣符’，貼身放着，或許能幫你穩一穩那要‘耗’的‘身’。靈石丹藥嘛，就當換這張符了。”
趙虎像看傻子一樣看着我，接都沒接：“滾蛋！少在這妖言惑衆！符篆那是內門師兄們才有資格接觸的高深玩意兒，你算個什麼東西？”
他伸手就想推我。
就在他手快要碰到我肩膀的一刹那，我手指頭極快地在袖子裏，按照老家“驅蟲避瘴”的小法門，掐了個極簡單的“驚風訣”（其實就是快速搓動手指，帶動一點微弱氣流），同時心裏默念剛才感應到的那一絲涼氣，朝着那張我畫的“安氣符”方向，輕輕一引。
呼！
一陣小旋風，毫無征兆地在趙虎腳邊打了個旋兒，卷起塵土，正好撲了他一臉。更要命的是，他懷裏鼓鼓囊囊的一個小布袋（裏面顯然不止我那點東西），繩子不知怎麼突然鬆了，譁啦一下，七八塊下品靈石，還有幾個小藥瓶，全掉在了地上。其中一塊靈石，滴溜溜滾到了我腳邊。
周圍瞬間安靜了。
趙虎被塵土嗆得直咳嗽，手忙腳亂去撿東西，臉漲得跟豬肝似的。
我慢悠悠彎腰，撿起腳邊那塊靈石，吹了吹灰，又看了看手裏那張皺巴巴的“安氣符”，惋惜道：“你看，我說啥來着？破財了吧？這符啊，看來跟你沒緣分。” 說完，我把靈石和自己那瓶聚氣丹拿回來，把那張符隨手塞回自己懷裏，轉身就走。
留下趙虎一夥人在原地，看着那莫名奇妙的小旋風和掉了一地的東西，面面相覷，臉上跟開了染坊一樣。
“剛……剛才那風？”
“他……他那符……”
“巧合！一定是巧合！”趙虎撿起東西，色厲內荏地吼道，但眼神裏已經有點驚疑不定。
這事兒，像長了腿似的，很快就在外門底層弟子中間傳開了。版本越來越邪乎，什麼“廢柴林玄得了神秘傳承”、“會畫詭異的符”、“一語成讖，趙虎當場破財”……
我聽着那些離譜的傳言，蹲在廢丹房門口，嘬着牙花子（可惜沒煙袋鍋子了），心裏門兒清：哪有什麼神秘傳承，就是一點鄉下把式，加上對“氣”的粗淺感知，再碰上幾個心裏有鬼又沒見識的夯貨，撞大運了。
不過，這效果，好像還不錯？
至少，接下來幾天，沒人再來明着搶我東西了。連偶爾路過寒磣谷的其他弟子，看我的眼神都多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好奇裏夾着點忌憚。
我掂量着手裏那塊失而復得的靈石，感受着裏面微弱的靈氣波動，又看了看廢丹房裏那些“垃圾”。
一個大膽的、非常“張全福式”的想法，慢慢冒了出來：
修真界的靈石丹藥，是不是也能用我們那套“以物鎮物”、“調和五行”的土法子，給它們……“開開光”、“調調風水”？
比如，把這靈石，放在我“觀”出來的，這廢丹房裏“氣”最“聚”的那個角落（就是那個破丹爐底下），埋上幾天，會不會……效果更好點？
還有那聚氣丹，要是用我特制的“藥渣朱砂墨”，在瓶子上畫個“聚靈符”的簡化版……
說幹就幹！反正最壞也就是現在這樣了。
我擼起袖子（這袍子袖子真礙事），眼睛在廢丹房的破爛堆裏，開始冒出一種當年給村裏人“尋寶”時的、精光四射的光芒。
青霄宗的修真佬們，你們講究靈根資質，天地大道。
我張全福，可是黑水屯兒來的“瞧事兒”先生，今天就給你們瞧瞧，什麼叫——接地氣的修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