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江南,總被一層化不開的水汽裹着。
青石鎮就浸在這片朦朧裏。鎮口的烏桕樹剛抽出新葉,淺綠的影子映在溼漉漉的石板路上,隨偶爾掠過的風輕輕晃。臨街的酒肆挑着褪色的藍布幌子,"醉仙樓"三個字被雨水洇得有些模糊,掌櫃的正用抹布反復擦着櫃台,木桌凳腿邊積着圈淡淡的水痕。
這裏本該是個安穩地方。靠着穿鎮而過的浣溪河,兩岸人家以養蠶、織錦爲生,日子像河水流得平緩,連鎮上的捕快老張,腰間的鐵尺都快生了鏽。可這半個月來,平靜被夜裏的笛聲攪碎了。
笛聲總是在三更天響起,起初像遊絲,細得抓不住,纏在窗櫺上、樹梢間,慢慢就變得清亮,帶着種說不出的古怪調子,不像是喜悅,也不是悲傷,倒像有人用指尖在人心尖上輕輕撓,撓得人心裏發空,只想跟着那聲音走。
頭一個出事的是河西的王屠戶。那天清晨,鄰居見他光着膀子坐在門檻上,手裏還攥着把剔骨刀,眼神直勾勾的,問他話也不答,只是嘿嘿笑,嘴角掛着涎水。王屠戶前一晚還跟人賭錢,嗓門大得能掀了屋頂,怎麼一夜之間就成了這副模樣?
接着是繡坊的李娘子,平日裏最是精明利落,出事那天竟把絲線當飯粒往嘴裏塞,被學徒撞見時,正對着銅鏡傻笑,梳齒把頭皮刮出了血也渾然不覺。
半個月,鎮上已經瘋了七個人。
老張急得滿嘴燎泡。他帶着兩個捕快挨家挨戶查,敲過每扇緊閉的門,問過每一個說"沒聽見"的人,可除了越來越重的溼氣和越來越濃的恐懼,什麼也沒找到。有人說笛聲是從河對岸的竹林裏飄來的,老張帶着人夜裏去過,竹林深處只有風穿過葉隙的嗚咽,還有腳下厚厚的腐葉發出的悶響,連個人影都沒有。
這天傍晚,鎮口的石橋上,多了個陌生人。
他背着個舊包袱,用粗布裹着,看形狀像是把長劍,只是包袱一角有些塌陷,像是裏面的東西斷了一截。身上的青布衫洗得發白,袖口磨破了邊,褲腳沾着泥點,顯然走了很遠的路。他個子很高,微微佝僂着背,像是背負着什麼沉重的東西。頭發用根布帶束着,有些散亂,遮住了額角,露出的半邊臉棱角分明,只是臉色過於蒼白,嘴唇也沒什麼血色。
他站在橋邊,望着浣溪河的流水,一站就是很久。河水泛着粼粼的光,映在他眼底,卻沒什麼波瀾,像一潭死水。
"客官,住店不?"醉仙樓的店小二跑過來,殷勤地問。這陣子鎮上人心惶惶,生意差了不少,好不容易來個外鄉人,掌櫃的特意囑咐過,不能放過。
陌生人轉過頭,看了店小二一眼。他的眼睛很深,瞳仁是純粹的黑,只是裏面像蒙着一層灰,沒什麼光彩。"有清靜的房間嗎?"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很久沒說過話。
"有有有!樓上最裏面那間,窗戶對着後院,安靜得很!"店小二領着他往店裏走,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打量他背上的包袱,"客官,您這是......帶了把劍?"
陌生人腳步頓了一下,沒回頭,也沒回答,只是徑直上了樓。
房間確實很小,陳設簡單,一張床,一張桌,一把椅子。窗外是個小院子,種着幾棵桂花樹,枝葉在暮色裏影影綽綽。
他放下包袱,沒急着解開,只是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晚風帶着水汽吹進來,帶着點淡淡的河腥氣,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誰家孩子哭鬧的聲音,很快又被大人捂住嘴,噤了聲。
夜色漸漸濃了。鎮上的燈亮得很少,大多人家早早關了門,連狗吠聲都稀稀拉拉的。只有醉仙樓還開着,樓下偶爾傳來幾聲壓低了的交談,說的都是那詭異的笛聲。
"......聽說了嗎?昨天夜裏,劉秀才也......"
"真的假的?劉秀才可是讀過書的,怎麼也......"
"誰說不是呢?那笛聲邪門得很,聽說是勾魂的......"
聲音越來越低,最後被掌櫃的一聲"打烊了"打斷。
更夫敲過二更的梆子,鎮子徹底沉入寂靜,只剩下風吹過屋檐的聲音,還有浣溪河流淌的譁譁聲。
他坐在桌前,借着桌上那盞油燈昏黃的光,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雙屬於練劍人的手,指節分明,掌心和指腹有厚厚的繭子,只是左手的小指有些不自然地彎曲着,指甲縫裏似乎還殘留着些暗紅的痕跡,像是幹涸的血。
他盯着自己的手,眼神一點點變得復雜,有痛苦,有悔恨,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茫然。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像是回過神來,伸手想去拿桌上的茶壺,指尖剛碰到壺柄,窗外的風,忽然變了。
風裏,多了點別的聲音。
很輕,很細,像一根無形的線,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鑽進窗戶,纏繞在他耳邊。
是笛聲。
比鎮上人描述的更清,更冷,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鑽進人的骨頭縫裏。那調子很怪,忽高忽低,像是在模仿某種鳥鳴,又像是在訴說什麼,仔細聽,卻又什麼都聽不明白,只覺得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撓着,空蕩蕩的,想要抓住點什麼,又什麼都抓不住。
樓下傳來一聲壓抑的驚叫,接着是桌椅倒地的聲音,然後又迅速歸於沉寂,像是被什麼捂住了嘴。
他皺了皺眉,站起身,走到窗邊。
笛聲還在繼續,似乎更近了些。他側耳聽了聽,辨出聲音是從河對岸的竹林方向傳來的。竹林在夜色裏像一團巨大的墨,沉沉地壓在那裏,笛聲就從那團墨色深處飄出來,帶着溼冷的寒氣。
他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指節泛白。背上的包袱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緒,安靜地伏在那裏,像一頭沉睡的獸。
忽然,笛聲變了。
調子陡然拔高,變得尖銳起來,像一把冰冷的刀,直直地刺向人的耳膜。他看到對面街的一扇窗戶猛地被推開,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沖了出來,雙手捂着耳朵,嘴裏發出意義不明的嘶吼,眼神渙散,朝着河邊跑去。
是老張。
他想也沒想,轉身就往樓下沖。木質的樓梯被他踩得吱呀作響,店小二剛鎖上門,被他撞得一個趔趄,還沒來得及喊出聲,就見那陌生人已經沖出了店門,像一道青色的影子,朝着河邊奔去。
老張已經跑到了河岸邊,離水邊只有幾步遠,再往前一步,就要掉進漆黑的河水裏。他還在嘶吼,身體因爲恐懼或是別的什麼而劇烈顫抖。
笛聲還在繼續,尖銳得像是要把人的神經撕裂。
陌生人幾個箭步沖到老張身後,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後領。就在他的手指碰到老張衣服的瞬間,他忽然感覺到一股奇怪的力道,順着老張的身體傳來,像是有什麼東西想把他也一起拖向那片黑暗裏。
他眼神一凜,手腕猛地用力,將老張往回一拽。老張像個破布娃娃一樣被拉了回來,重重地摔在地上,卻依舊嘶吼不止。
而那笛聲,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像是從未響起過。
河邊只剩下老張的嘶吼聲,還有風吹過水面的聲音。對岸的竹林依舊黑沉沉的,什麼也看不見。
陌生人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剛才抓住老張的那只手,此刻有些發麻,像是有股陰冷的氣順着手臂往上爬。
他低頭看了看倒在地上的老張,又抬頭望向對岸的竹林,眼底那層灰翳似乎淡了些,露出一絲銳利的光。
這青石鎮的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而他背上那柄裹在粗布裏的斷劍,似乎在寂靜中,輕輕震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