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數據洪流
陳鋼的世界是由數字構成的。
2023年深秋,海鋼5號高爐控制中心,六塊曲面屏環繞着他。空氣裏彌漫着數據中心特有的、經過三重過濾的潔淨氣息,以及顯示器散發的微弱臭氧味。左側主屏上,高爐的三維模型正在緩慢旋轉,3,485個傳感器的數據流以每秒200次的頻率刷新:
- 爐頂壓力:2.37bar(穩定在綠色安全區間)
- 爐身中部溫度:415℃(歷史均值412℃,波動±3℃正常)
- 冷卻壁熱流密度:27,800W/m²(黃色預警線30,000,紅色報警線45,000)
- 料面高度:18.7米(設定值19.0±0.3,當前偏差可接受)
一切參數都在控制範圍內。儀表盤上的數字整齊排列,曲線平滑得令人安心。但陳鋼的指尖在觸摸屏上懸停——不是某個具體數值超標,而是數據的“節奏”出了問題。就像交響樂團的演奏,每個音符都正確,但指揮的節拍器快了千分之五秒。
他的目光鎖定在熱流密度趨勢圖上。連續七十二小時的曲線平緩如湖面,但經驗形成的直覺在警報——某種微妙的紊亂正潛伏在數據表層之下。
“TC-3047、3050、3052,這三個點的原始數據流調出來。”他的聲音在安靜的控制室裏顯得格外清晰,“采樣頻率提到100毫秒。”
年輕的操作員小王轉過頭,臉上掠過一絲猶豫:“陳工,標準協議是200毫秒采樣,而且系統負載……”
“提到100毫秒。”陳鋼沒有提高音量,但語氣裏那種不容置疑的平靜讓小王立刻執行了命令,“三號冷卻壁有問題。”
數據流重新涌來。在200毫秒采樣下平滑如絲的曲線,在100毫秒的精度下突然露出了鋸齒狀的邊緣——TC-3047的熱流密度讀數每隔5.3到6.8秒就會跳出一個尖峰,幅度在2.8%到3.2%之間,像心髒早搏般規律而猙獰。
陳鋼的瞳孔微微收縮。這不是傳感器噪聲,不是數據漂移。這是周期性壓力脈沖,是液體在高壓下通過狹窄縫隙時特有的脈動特征。
“冷卻壁漏水。”結論脫口而出的同時,他已經起身推開座椅,“小股水流從磚襯裂縫滲入,遇到1600℃的鋼水瞬間汽化。漏水點坐標:爐身中部,標高37.5米,方位角125度左右。孔徑3到5毫米,估算流速1.2升/分鍾。”
操作台旁的幾個人同時抬頭,臉色變了。
“陳工,熱電偶陣列顯示……”
“熱電偶埋深50毫米,漏水點在磚襯內部,等傳到測溫點已經晚了。”陳鋼抓起掛在椅背上的白色安全帽,帽檐上橙色的“首席工程師”字樣在燈光下泛着冷光,“通知應急組,準備停風預案。我去現場。”
電梯正在例行檢修。他沖向應急樓梯,厚重的防滑靴底敲擊在鋼制階梯上,發出急促的悶響。十五層樓,垂直高度57米,他用了兩分十七秒。呼吸節奏保持在三步一吸、三步一呼,心率從靜息的68次/分升至142次/分——這些都是數據,是他三十年職業生涯刻進肌肉記憶的生理參數。
樓梯間應急燈投下慘白的光。牆上貼着的安全標語:“居安思危,警鍾長鳴”,每個字都熟悉得成爲背景的一部分。
推開安全門的瞬間,熱浪像實體一樣拍在臉上。
二、 高溫地獄
三十七點五米平台,世界變成了橙紅色。
高爐龐大的爐體在眼前展開,像一座用鋼鐵鑄造的活火山。熱輻射讓空氣扭曲變形,連呼吸都帶着灼痛。陳鋼拉下防護面罩,多層鍍膜的視窗自動調節透光率,在保護視力的同時濾掉了刺目的紅外線。
紅外熱成像儀已經架設好,屏幕上的色斑圖正在瘋狂閃爍。安全主管老李的聲音從防爆對講機裏傳來,帶着電流幹擾的嘶嘶聲:“二十三秒!從415度飆到873度!升溫速率19.9度每秒!”
陳鋼單膝跪地,冰冷的平台鋼板透過防護服傳來刺痛。他從工具包裏取出便攜式超聲測厚儀——巴掌大小的黑色方盒,液晶屏上正顯示開機自檢進度條。這是他堅持要求配備的應急設備,每月校準一次,精度±0.1毫米。
耦合劑擠在爐殼發紅的區域邊緣。透明的凝膠剛接觸到800℃高溫的鋼板表面,立刻沸騰、汽化,發出細微的“滋滋”聲。他穩住手腕,將5MHz探頭壓上去。
第一組回波數據跳出:
- 測點1:41.3mm
- 測點2:39.8mm
- 測點3:38.1mm(最薄點)
爐殼設計厚度45mm,材質Q345R壓力容器鋼。陳鋼的大腦開始並行計算——在900℃環境下,Q345R的屈服強度會從常溫的345MPa驟降至不足30MPa。這是材料科學的鐵律,刻在每一個冶金工程師的骨子裏。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熱氣蒸騰的平台,看向遠處的壓力變送器。數字在跳動,像倒計時的秒表:
4.2bar、4.3bar、4.5bar……
薄壁圓筒應力公式在意識中自動展開:σ = P·D/(2t)。代入數據:P=0.45MPa,D=10.8m,t=0.0381m。計算得環向應力約63.8MPa。
安全系數 = 材料屈服強度 / 工作應力 = 30 / 63.8 ≈ 0.47。
小於1。
“所有人撤離B區!立刻!啓動一級應急預案!”陳鋼對着對講機吼道,聲音在面罩裏顯得悶鈍,“通知消防隊,準備大量冷卻水!”
但他的身體沒有動。手指在測厚儀觸摸屏上飛快滑動,切換至B掃描模式。探頭沿着爐殼表面移動,屏幕上的波形圖開始構建厚度分布雲圖——一個清晰的薄弱區顯現出來,最小厚度不是38.1毫米,而是37.4毫米,就在那片暗紅色區域的正中央。
更可怕的是,這個數字在變化。
37.3mm、37.2mm、37.1mm……
鋼板在軟化,在蠕變,在屈服。每秒鍾,材料都在失去強度。陳鋼知道這個過程——溫度超過800℃後,鋼材的晶格結構開始重組,位錯運動加劇,原本堅固的金屬會變得像面團一樣柔軟。
他身後的應急燈突然全部變成刺眼的紅色,旋轉閃爍。警報聲升級爲尖銳的汽笛音,那是最高級別的災難預警。腳步聲雜亂響起,平台上的人員在疏散,但他聽不清具體在喊什麼,耳朵裏只剩下爐殼內部傳來的、低沉而持續的嗡嗡聲。
那是應力超過彈性極限時,金屬內部晶格滑移的聲音。
陳鋼最後看了一眼測厚儀的屏幕,按下數據同步鍵。儀器將最後時刻的讀數通過藍牙傳向雲端服務器:
- T-3秒:37.1mm
- T-2秒:36.7mm
- T-1秒:35.9mm
然後他聽見了撕裂聲。
不是爆炸的巨響,而是某種更深沉、更原始的聲音——像巨獸撕開皮肉,像冰川斷裂,像大地在呻吟。一道熾熱的紅線出現在爐殼上,從37.4毫米的最薄點開始延伸、分叉、蔓延,像血管,像閃電,像死亡的紋路。
紅光從裂縫裏滲出來。那是一種純淨的、液態的、令人無法直視的紅,是1600℃的鋼水在黑暗中展露的鋒芒。
時間在這一刻變得粘稠而緩慢。陳鋼看見紅色的裂縫網絡在擴展,看見蒸汽從縫隙裏噴涌而出形成白色的氣柱,看見遠處有人在揮手嘶喊但聽不見聲音。他想後退,但雙腿像灌了鉛。不是恐懼,是某種更深刻的東西——三十年來,他見過十七次事故,處理過九次險情,但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看着一座高爐在面前走向死亡。
然後紅光吞沒了一切。
不是火焰,不是爆炸,是純粹的光。鋼水從裂縫中涌出,遇到空氣中的水分瞬間汽化,水蒸氣在千分之一秒內膨脹一千七百倍。沖擊波先於聲音抵達,像一堵透明的牆,狠狠拍在他的胸口。
陳鋼最後的感覺是飛翔——不是向上,而是旋轉着、翻滾着向後飛去。安全帽脫離,面罩碎裂,灼熱的空氣涌進肺部。他在空中看見高爐的爐殼像花瓣一樣綻開,看見赤紅的鋼水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看見下方平台上奔跑的人影被紅色淹沒。
然後意識陷入黑暗。
三、 陌生的呼吸
黑暗持續了很久。
不是昏迷的那種黑暗,而是某種更徹底的、連時間感都消失的虛無。陳鋼感覺自己漂浮在無重力空間,周圍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溫度。只有記憶的碎片在黑暗中漂流:
高爐三維模型的旋轉圖像。
儀表盤上跳動的數字。
耦合劑在高溫鋼板上的沸騰聲。
37.1、36.7、35.9……
那些數字最後定格在35.9,然後變成一片血紅。
接着,感官開始回歸。首先是嗅覺——濃烈的鐵鏽味、煤灰味、焦糊味,還有某種陳年的、帶着黴味的機油氣息。然後是聽覺:尖銳持續的金屬摩擦聲,像是軸承缺油在幹轉;遠處隱約的汽笛;更近處,有人在喊叫,但聲音模糊不清。
觸覺最後蘇醒。背部貼着堅硬、粗糙、冰冷的地面,手掌按在某種油膩的、顆粒狀的粉塵裏。手指動了動,指尖傳來刺痛——手掌被什麼東西劃破了。
陳鋼睜開眼。
視野先是一片模糊的昏黃。他眨了眨眼,淚水沖開睫毛上的灰塵。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斑駁的水泥天花板,上面布滿了滲水留下的褐色污漬,像某種抽象的地圖。一根裸露的蒸汽管道橫貫而過,鐵鏽從保溫層的破損處滲出,在昏暗燈光下泛着暗紅。
他緩緩轉過頭。
這是一個巨大的車間,或者說,是一個他只在歷史照片裏見過的、屬於另一個時代的鋼鐵廠。目光所及是成排的鑄鐵立柱,表面坑窪不平,刷着暗綠色的防鏽漆,大部分已經剝落。立柱之間架着工字鋼軌道,幾台橋式起重機懸在頭頂,鋼絲繩鏽跡斑斑。
燈光來自高處懸掛的白熾燈泡——沒有燈罩,裸露的鎢絲發出昏黃的光,在彌漫的灰塵和水汽中形成朦朧的光暈。車間的盡頭,一座龐大的轉爐正在傾轉,爐口噴吐着熾熱的火焰和濃密的黃煙。那不是現代轉爐幹淨利落的燃燒,而是某種原始的、粗野的、帶着大量未燃盡碳粒的渾濁火焰。
空氣中飄浮着細小的氧化鐵粉塵,在光線中緩慢旋轉。每一次呼吸,鼻腔裏都充滿金屬和焦炭的味道。
陳鋼撐起身體。手掌下的地面是粗糙的水泥,積着一層黑灰色的粉塵和油污混合物。他低頭看自己——身上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藏藍色勞動布工裝,左胸口印着模糊的紅色字樣:“紅星鋼鐵廠”。左臂上縫着一個臂章,黃底紅字:“安全生產”。
這不是他的衣服。不是海鋼的深藍色阻燃防靜電工裝,不是帶有反光條和公司logo的高級防護服。這是……這是八十年代的勞保服。
“陳技術員!陳技術員!你咋躺這兒了?醒醒!快醒醒!”
一張臉湊到近前。那是一張五十多歲男人的臉,皮膚粗糙黝黑,皺紋像刀刻般深,眉毛和鬢角都沾着煤灰。他戴着一頂藤編安全帽——真正的藤條編織,邊緣已經磨損起毛。安全帽下,一雙深陷的眼睛布滿血絲,正驚恐地瞪大。
“三號轉爐!三號轉爐不對勁!爐殼燒紅了!你快去看看!”男人的聲音嘶啞,帶着濃重的、陳鋼幾乎要遺忘的北方口音。
陳鋼被拽着胳膊拉起來。眩暈感襲來,他踉蹌了一步,扶住旁邊的鋼柱才站穩。手掌按在冰冷的鑄鐵上,觸感真實得可怕。
“王……王師傅?”一個名字自動從記憶深處浮上來。
“可不就是我!你咋還迷糊着呢!”王師傅——陳鋼現在確認了這張臉屬於記憶中那個人——急得幾乎要跳腳,“快!爐子要出事!”
陳鋼甩了甩頭,試圖理清思緒。他是海鋼的首席工程師,他應該在2023年,應該在5號高爐的平台,應該……
應該已經死了。
鋼水涌出,沖擊波襲來,3500℃的高溫瞬間汽化一切。他不可能活下來。
但手掌被劃破的刺痛,鼻腔裏嗆人的粉塵,耳朵裏真實的機器轟鳴,還有眼前這張焦急的臉——這一切都太真實了。真實得不像是幻覺,不像是死前的走馬燈。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這是一雙年輕的手,皮膚雖然粗糙,有老繭,但沒有老年斑,沒有那些細碎的疤痕——那是2023年的陳鋼,五十六歲的陳鋼的手。而這雙手,手指修長,關節分明,掌心有幾處新磨出的水泡,是二十二歲的年輕人的手。
“今年……是哪一年?”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問,幹澀得像砂紙摩擦。
王師傅愣了一下,看他的眼神像在看瘋子:“啥哪一年?八零年啊!陳技術員,你是不是撞到頭了?快別管這個了,爐子!爐子要出事!”
1980年。
陳鋼的心髒猛地一縮。他環顧四周——牆上的標語:“大幹快上,爲四化建設爭分奪秒”。字體是手刷的仿宋體,紅色油漆已經斑駁。角落裏堆着鐵鍬、鋼釺、手推車,都是最原始的工具。遠處操作台上,是模糊的指針式儀表,不是數字顯示屏。
這不是2023年。這是四十三年前。
“走!”王師傅拽着他往車間深處跑。
陳鋼跟着跑起來。腳步有些虛浮,這具身體不如他熟悉的那具——矮了三厘米,輕了二十公斤,肌肉量不足但更靈活。工裝褲摩擦着大腿,勞保鞋的膠底在滿是鐵屑的地面上打滑。
走過一堆廢鋼料,三號轉爐的全貌展現在眼前。
四、 原始的危機
這是一座典型的側吹轉爐,陳鋼只在教科書和老照片裏見過。爐體陳舊,表面油漆剝落了大半,露出暗紅色的鏽跡。容積大約是十五噸——從爐口尺寸和傾動機構可以判斷。氧槍是單孔的,從側面插入爐內,槍身鏽跡斑斑,噴孔邊緣有明顯的沖刷磨損痕跡。
但所有這些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爐殼上那塊暗紅色的區域。
在爐體中下部,距離爐底大約一米八的位置,一大片爐殼變成了不祥的暗紅色。中心區域甚至隱隱透出橙黃色的光芒——那是鋼鐵在高溫下接近軟化點的顏色。區域呈橢圓形,長軸約兩米,短軸一米多,面積估測超過兩平方米。
陳鋼的大腦開始自動分析:
爐殼材質應該是Q235碳鋼,這種普通低碳鋼在600℃以上強度會急劇下降。顏色判斷,中心溫度超過900℃,邊緣區域也有600℃以上。爐殼設計厚度45毫米,但多年的腐蝕和磨損,實際可能只有40甚至38毫米。
他聽到了那種聲音——低沉的、持續的嗡嗡聲,夾雜在車間其他噪音中。那是金屬在高溫下蠕變時,內部晶格滑移產生的聲音。頻率大約在120到140赫茲,聲壓級估計79分貝,而且還在緩慢上升。
這是爐殼即將失效的哀鳴。
“氧壓!氧壓表!”陳鋼吼道,沖向操作台。
操作台是鑄鐵焊成的,表面坑窪不平。儀表盤上嵌着三塊圓形壓力表,玻璃罩模糊不清,刻度盤上的數字幾乎難以辨認。一個年輕的工人正徒勞地轉動着氧壓調節閥的手輪,臉色慘白。
陳鋼一把推開他。目光掃過儀表:
氧壓表:指針式,量程0-1.0MPa,指針指向0.65到0.70之間(刻度太模糊,只能估讀)
冷卻水壓力表:同型號,指針在0.15到0.20MPa區間劇烈抖動
爐膛負壓表:指針在-5Pa到+3Pa之間擺動(正常應該穩定在-10到-20Pa)
三個數據,夠了。
“氧壓超標至少20%。”他快速判斷,“冷卻水壓力不足設計值一半。爐膛負壓正壓波動,說明爐氣在從爐襯破損處往外泄漏。”
他抓住主氧閥的手柄——一個鏽跡斑斑的鐵輪。用力一擰,手柄紋絲不動。鏽死了。
“扳手!”陳鋼吼道。
王師傅遞過來一把半米長的管鉗。陳鋼將鉗口卡在手輪上,全身重量壓上去。金屬摩擦發出刺耳的尖叫,鐵鏽粉末簌簌落下。手柄終於開始轉動,一圈,兩圈……
氧壓表的指針緩緩回落:0.68、0.65、0.60、0.55……
但爐殼的紅熱區域沒有立刻消退。熱量還在從內部往外傳導,這是一個熱慣性過程。陳鋼的大腦在飛速計算:
紅熱區域面積估測2.3平方米,平均溫度800℃。爐殼鋼板厚度按40毫米估算,密度7850千克每立方米,比熱容0.46千焦每千克每度。計算得這塊鋼板的質量約730千克,從800℃降到300℃需要散失的熱量約168,000千焦。
自然冷卻的散熱功率主要靠輻射和對流。輻射散熱公式:P_rad = ε·σ·A·(T⁴ - T₀⁴)。取發射率ε=0.85,斯蒂芬常數σ=5.67×10⁻⁸,面積A=2.3,爐殼溫度T=800+273=1073K,環境溫度T₀=30+273=303K……計算結果約42千瓦。
對流散熱:P_conv = h·A·ΔT。取自然對流系數h=15,溫差ΔT=770K……約27千瓦。
總散熱功率約69千瓦。
那麼冷卻時間τ = Q/P = 168,000/69 ≈ 2435秒,約40分鍾。
太慢了。爐殼等不了40分鍾。在那個最薄點,安全系數可能已經跌破1.0——爐殼會在鋼水靜壓和爐氣壓力作用下發生蠕變變形,最終撕裂。
“冷卻!加強冷卻!”陳鋼轉身吼道,聲音在巨大的車間裏回蕩,“所有能用的冷卻水,往發紅的地方澆!最大流量!”
王師傅愣了一下,但立刻反應過來。“二組的!去開備用閥!三組的,接消防水帶!快!快!快!”
車間裏瞬間沸騰起來。幾個工人沖向牆角,那裏盤着碗口粗的帆布消防水帶。另一些人跑向管道閥門區。還有人推來小車,從料堆旁鏟來黃砂,又有人抱來了浸透水的厚重麻袋。
陳鋼盯着爐殼。暗紅色區域的中心,橙黃色的光芒在緩緩脈動,像垂死的心髒。
五、 水與火的對抗
第一條消防水帶接通了。
不是現代的那種輕便橡膠水帶,而是厚重的、內襯橡膠外纏帆布的舊式水帶,直徑65毫米,俗稱“兩寸半”。水閥擰開的瞬間,水柱從槍口噴涌而出,在空氣中劃出白色的軌跡,狠狠撞在暗紅的爐殼上。
“嗤————!”
震耳欲聾的汽化聲瞬間充滿整個車間。大團大團濃密的白霧騰空而起,那是水在900℃鋼板上瞬間汽化形成的蒸汽雲。水珠在高溫表面激烈沸騰,炸裂成更細小的水滴,又被瞬間汽化。熱交換劇烈到產生沖擊波,白霧翻滾着向四周擴散。
陳鋼眯起眼,透過蒸汽觀察爐殼顏色的變化。中心區域的橙黃色開始變暗,從亮橙色轉向暗橙色,再轉向暗紅。但變化速度不夠快。
“再來一條!對準中心!”他喊道。
第二條水帶加入。兩條水柱交錯沖擊同一個區域,蒸汽雲的體積翻了一倍。車間裏的能見度迅速下降,白霧彌漫,燈光在霧氣中形成朦朧的光暈。工人們的身影在霧氣中若隱若現,像幽靈在蒸汽地獄中穿梭。
陳鋼的大腦在並行處理信息:
消防水帶的工作壓力大約0.4兆帕,流量估算每條約9立方米每小時。兩條水帶總流量約18立方米每小時,加上原有冷卻水系統可能提供的10立方米每小時,總冷卻水量約28立方米每小時。
水的汽化潛熱是2260千焦每千克。28立方米每小時相當於約7.8千克每秒。理論上最大散熱功率可達7.8×2260≈17,600千瓦,是自然冷卻功率的250倍。
但實際效率沒那麼高。一部分水會濺落,未能充分接觸高溫表面。一部分汽化的蒸汽會形成隔熱層,阻礙後續水流接觸鋼板。綜合效率估測只有30%到40%。
即便如此,有效散熱功率也有5000到7000千瓦,應該夠了。
但還不夠快。中心區域的溫度仍然太高。
“砂子!溼麻袋!貼上去!隔絕空氣,輔助降溫!”陳鋼的聲音已經開始嘶啞。
幾個老工人用長鐵鉤勾住浸透水的麻袋,冒着被蒸汽燙傷的風險,將沉重的麻袋推向爐殼。麻袋接觸鋼板的瞬間,水劇烈沸騰,蒸汽裹挾着焦糊味噴涌而出。但更多的水被麻袋纖維鎖住,持續汽化吸熱。其他人用鐵鍬將溼砂拋向爐殼,砂粒打在灼熱的鋼板上,發出“噼啪”的爆響。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陳鋼死死盯着那片紅熱區域。顏色在變化,但速度像是在和死神拔河。他的大腦在倒計時——基於爐殼厚度、溫度、材料性能的倒計時。每一秒,爐殼都在軟化;每一秒,安全系數都在下降。
蒸汽彌漫中,他看見王師傅的臉。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煤灰被汗水沖出一道道溝壑,眼睛死死盯着爐殼,嘴唇緊抿。這個老工人可能不懂復雜的計算公式,但他懂爐子,懂鋼鐵,懂那種接近極限時發出的、只有老師傅能聽懂的呻吟。
三分鍾。
中心區域的橙黃色終於完全消失,全部轉爲暗紅色。邊緣區域開始變成暗褐色。
五分鍾。
暗紅色區域縮小,顏色變深。那種低沉的嗡嗡聲開始減弱。
八分鍾。
爐殼整體呈現暗褐色,只在最中心還有一小片暗紅。蒸汽的生成速率明顯下降,“嗤嗤”聲變得稀疏。
十分鍾。
最後一片紅色消失。
車間裏突然安靜下來。只有兩條水帶還在噴水,水流在暗褐色的爐殼上濺起水花,不再有劇烈的汽化。蒸汽開始消散,燈光重新變得清晰。
陳鋼後退兩步,肺部因吸入蒸汽和煙塵而刺痛。他劇烈咳嗽,咳出的痰帶着黑色。
安全了。
至少暫時安全了。
六、 記憶的碎片
年輕的操作工癱坐在操作台旁的地上,眼神空洞,身體還在微微發抖。工裝的前襟被汗水浸透,緊貼在胸口。
陳鋼走到他面前,蹲下。
“你叫什麼名字?”他的聲音因爲剛才的吼叫而沙啞。
“李……李衛國。”年輕人的聲音小得像蚊子。
“吹煉前,爐襯檢查記錄在哪裏?”
李衛國顫抖着指向操作台下的抽屜。陳鋼拉開抽屜,裏面有個牛皮紙封面的記錄本,封面上用毛筆寫着“三號轉爐操作日志”。翻開,紙頁已經泛黃,邊角卷曲。
找到今天的日期:1980年11月7日。
字跡潦草,但還能辨認:
【三號轉爐爐況記錄】
日期:1980年11月7日
班次:中班(14:00-22:00)
交班記錄:爐況正常,無異常(上一班籤名:王大力)
本班檢查記錄:(空白)
吹煉開始時間:14:28
鐵水量:13.5噸(稱量記錄)
廢鋼量:2.1噸
石灰加入量:800kg
吹氧時間:(未填寫)
終點碳:(未測量)
終點溫度:(未測量)
工作員:李衛國
備注:測溫槍壞了
陳鋼合上記錄本。紙頁粗糙的觸感,墨水特有的氣味,還有那種屬於這個時代的、工整但笨拙的記錄方式——這一切都太真實了。
他走到轉爐前,透過觀察孔看向爐內。鋼水已經平靜下來,表面浮着一層暗紅色的渣。憑經驗判斷,終點碳大概在0.10%左右,溫度1650℃上下。但他知道,這個判斷是基於2023年的經驗——基於副槍測量、紅外測溫、光譜分析的綜合判斷。在1980年,在沒有快速熱電偶的年代,老師傅們靠看火焰顏色、看火花形態、看爐口煙霧來判斷,誤差可能超過正負0.05%。
“王師傅,”他轉身,“可以出鋼了。終點碳大概0.10%,溫度1650左右。”
王師傅愣了一下,看看觀察孔,又看看陳鋼,眼神裏滿是疑惑。但他還是揮了揮手。
天車隆隆駛來,巨大的吊鉤放下鋼水包。出鋼口打開,金紅色的鋼水流淌而出,在空中劃出耀眼的弧線,落入包中濺起熾熱的火花。
剛花的形態——細小、密集、呈亮白色,確實是中碳鋼的特征。鋼水的流動性、表面的氧化膜顏色,也符合這個溫度區間的表現。
陳鋼的判斷被證實了。
幾個老工人互相拍了拍肩膀,長長舒了口氣。有人摸出皺巴巴的煙卷點燃,手還在抖。劫後餘生的慶幸在車間裏彌漫開來。
但陳鋼沒有慶祝。他走到爐殼前,在安全距離外伸手感受輻射熱——已經降到可以用手靠近的程度,大約100到150℃。爐殼上的凸起依然存在,他用隨身攜帶的鋼卷尺測量了幾個點:最大凸起高度27毫米,比剛才增加了2毫米。這是塑性變形的證據,雖然不大,但說明材料已經屈服過了。
“爐殼要修。”他說,聲音平靜得像是討論今天的天氣,“這個位置要挖補。還有,氧槍噴孔磨損超過1毫米,該換了。冷卻水系統流量不足,可能是泵效率下降或者管路堵塞。壓力表要校準,指針抖動說明軸承磨損。”
他一口氣說完,然後才意識到問題。
這些診斷——爐殼厚度不足、氧槍磨損、泵效下降、儀表失準——都需要設備檢測,需要數據支撐。而他什麼儀器都沒有,只憑眼睛看,耳朵聽,手摸。還有大腦裏那些不屬於這個時代的知識。
王師傅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沒說出來。其他工人也看着他,眼神復雜——有感激,有後怕,也有疑惑。這個平時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書呆子氣的年輕技術員,今天像是換了個人。
“我……我去廠部匯報。”陳鋼說,聲音幹澀。
七、 通往辦公樓的路
走出車間時,初冬的夜風撲面而來,冷得刺骨。陳鋼打了個寒顫,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工裝已經被汗水和蒸汽浸透,緊貼在身上。
廠區的路燈昏暗,間隔很遠,在水泥路上投下一圈圈昏黃的光暈。遠處,高爐的風口閃着暗紅色的光,像巨獸的眼睛。煙囪冒着濃煙,在夜色中筆直上升,然後在百米高處被風吹散。
他走着,大腦在瘋狂運轉。
1980年。紅星鋼鐵廠。三號轉爐事故。
記憶的碎片開始拼湊。不是他的記憶,是這具身體原主人的記憶——模糊的、片段的、像隔着一層毛玻璃。
陳鋼,二十二歲,北京鋼鐵學院(現在叫北京科技大學)冶金系七七級畢業生,三個月前分配到這個廠。父親是首鋼的爐前工,母親是小學教師,還有個妹妹在讀高中。性格內向,不善言辭,理論知識扎實但實踐經驗不足,在車間裏是個“書呆子”技術員。
還有更多:食堂的飯菜味道,宿舍硬板床的觸感,每個月47塊5毛的工資,糧票和布票,工友們濃重的口音,冬天車間裏刺骨的冷,夏天爐前烤人的熱……
這些記憶像潮水般涌來,和2023年的記憶碰撞、交融。他同時記得兩個時代:記得智能工廠的潔淨車間,也記得這個滿是灰塵的老舊廠房;記得DCS控制系統的觸摸屏,也記得鏽跡斑斑的指針儀表;記得高精度傳感器,也記得老師傅的“看火眼”。
分裂感讓他眩暈。他扶住路邊的電線杆,幹嘔了幾聲,但什麼也沒吐出來。
“陳技術員?你沒事吧?”
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陳鋼轉過頭,看見一個戴着眼鏡、穿着同樣工裝的年輕人,手裏拿着個飯盒。
“沒……沒事。”陳鋼直起身,“有點累。”
“聽說剛才三號爐差點出事?”年輕人湊近,壓低聲音,“王師傅他們都在傳,說你神了,一眼就看出爐子要炸。”
陳鋼擺擺手,沒說話。
“對了,廠部通知讓你去會議室。”年輕人想起什麼,“李副廠長、生產科、技術科、安全科的領導都在,說是要聽事故匯報。”
“知道了。”
辦公樓是三層的紅磚建築,牆皮斑駁,很多地方露出裏面的紅磚。樓梯是水泥的,台階邊緣已經被無數雙腳磨得圓滑。牆上的標語:“安全第一,預防爲主”、“大幹四季度,完成生產任務”,都是用紅漆手刷的,字體歪歪扭扭。
會議室在二樓盡頭。門虛掩着,煙霧從門縫裏飄出來——不是現代會議室裏電子煙的薄荷味,而是真正的煙草,混合着劣質煙絲和煤煙的氣息。
陳鋼推開門。
八、 煙霧中的會議室
五個人圍坐在深褐色的木桌旁,桌上鋪着墨綠色的絨布,已經磨得發白,露出底下的纖維。每個人面前都擺着一個搪瓷缸子,裏面泡着濃茶,茶垢在杯口積了厚厚一圈。
煙霧繚繞。有人在抽煙,是那種沒有過濾嘴的卷煙,煙灰直接彈在地上。
陳鋼迅速掃視:
主位坐着李副廠長,五十出頭,頭發花白但梳得整齊,穿着灰色的中山裝,胸口別着支鋼筆。他面前的筆記本攤開着,字跡工整。
左側是生產科長,看臉像老工人出身,手指粗大,指甲縫裏有洗不掉的黑色。他正皺着眉頭抽煙。
右側是張德海,技術科長,四十歲左右,戴着厚厚的眼鏡,鏡片一圈圈的度數。留蘇背景,廠裏唯一會說俄語的技術幹部。他面前攤着幾張圖紙。
對面是安全科長,臉色緊張,面前攤着事故報告表格,手裏捏着筆但沒寫一個字。
末位是車間主任,王師傅的上級,低着頭,不敢看人。
“陳技術員,坐。”李副廠長指了指空椅子,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
陳鋼坐下。椅子是木頭的,坐上去吱呀作響。
“說說情況。”李副廠長說。
陳鋼沒有馬上開口。他在等,等一個合適的切入點。目光掃過會議室,落在牆上的生產進度表上:一塊小黑板,用粉筆寫着“11月計劃產量23,500噸,1-6日累計完成3,820噸,欠產5.2%”。
就是它了。
“李廠長,在匯報事故之前,我想先問個問題。”陳鋼的聲音在煙霧中顯得清晰,“咱們廠轉爐的平均爐齡是多少?”
張德海推了推眼鏡:“三百多爐吧。各爐不一樣,三號爐年輕些,應該能到四百。”
“四百爐。”陳鋼重復,“但同樣是15噸側吹轉爐,鞍鋼可以做到六百爐以上。差距在哪裏?”
生產科長掐滅煙頭,語氣有些不耐煩:“人家用的是鎂碳磚,咱們是焦油白雲石磚,成本差着好幾倍呢!”
“不只是磚。”陳鋼說,“還有過程控制。鞍鋼每爐鋼的吹氧時間誤差不超過30秒,終點碳控制在±0.02%以內。我們呢?”他看向門口——李衛國不知什麼時候跟來了,正縮在門外,“今天的吹煉時間記錄了嗎?終點碳測了嗎?”
李衛國臉色慘白:“沒……沒有。”
“因爲測溫槍壞了。”陳鋼替他說完,“因爲沒槍,所以不測。因爲不測,所以不知道終點。因爲不知道終點,就只能憑經驗——經驗說差不多了,就出鋼。但‘差不多’是多少?碳是0.08%還是0.12%?溫度是1630℃還是1670℃?”
他站起來,走到牆邊的黑板前。黑板上還殘留着上周生產會的字跡,他拿起板擦,擦出一塊空白。
“今天三號爐的問題,表面看是操作失誤。”他用粉筆畫了個圈,“氧壓超標23.6%,水壓只有設計值的一半。”
又在旁邊畫了個圈:“但爲什麼氧壓會超標?因爲壓力表不準。”再畫一個圈:“爲什麼水壓不足?因爲泵效下降,管路堵塞。”
圓圈一個個出現,連成鏈條:“爲什麼儀表不準?因爲超期16個月沒校驗。爲什麼泵效下降?因爲葉輪磨損,因爲沒人做定期維護。爲什麼不維護?因爲備件缺貨,因爲維修人員不足,因爲……”
他停筆,轉身:“因爲我們認爲,只要鋼水能流出來,就行。”
會議室裏很安靜,只有煙頭在煙灰缸裏熄滅的細微聲響。
“我算幾個數。”陳鋼繼續說,不用紙筆,數字從嘴裏流淌出來,“三號爐爐殼材質Q235,厚度我們按45毫米算。今天紅熱區域中心溫度,我估算是950℃。在這個溫度下,Q235的屈服強度只剩不到30兆帕。”
“爐內壓力多少?爐氣壓力約0.1兆帕,鋼水靜壓0.125兆帕,加起來0.225兆帕。爐殼應力公式σ=PD/2t,直徑3.2米,厚度取45毫米,算出來是8兆帕。安全系數30除以8,等於3.75,看起來安全。”
他頓了頓:“但這是均勻厚度的情況。今天紅熱區域的爐殼,厚度絕對不到45毫米。我推測最多40毫米,可能只有38。而且高溫下材料會發生蠕變,實際強度還要打折扣。如果厚度真是38毫米,應力就是9.5兆帕。安全系數降到3.1。”
“再考慮溫度不均勻導致的局部膨脹,應力集中系數至少1.5。實際安全系數只有2.0左右——這是冶金部規定的最低安全限。”
陳鋼看向安全科長:“如果今天爐殼燒穿,15噸鋼水漏出來,遇到地上的積水,瞬間汽化。水的汽化體積膨脹1700倍。0.5噸水就能產生850立方米的蒸汽,壓力足夠掀翻房頂。”
他放下粉筆:“這不是操作失誤,是系統失效。從設備老化,到儀表失準,到維護缺失,到管理漏洞——每一個環節都在爲事故創造條件。李衛國只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九、 三個層面
李副廠長沉默了很久。他端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口茶,茶水很濃,顏色像醬油。放下缸子時,陶瓷碰撞桌面發出清脆的響聲。
“你有什麼建議?”他問。
陳鋼豎起三根手指:“三個層面。短期,今天就要做的。中期,一個月內能完成的。長期,需要規劃和投入的。”
“短期第一項:三號爐立即停爐檢修。超聲波測厚——如果廠裏沒有,我去借。爐襯剩餘厚度必須實測,如果小於150毫米,本爐役立即終止。”
“短期第二項:全車間壓力表、溫度計、流量計,一周內全部校驗。不合格的換掉。”
“短期第三項:制定強制性的點檢制度。每班必須檢查氧槍噴孔磨損、爐襯侵蝕、冷卻水壓力。記錄,籤字,交接班確認。”
張德海想說話,陳鋼沒給他機會。
“中期第一項:設計氧槍壓力雙表監控。主表壞了,副表還能看。成本不超過200塊錢。”
“中期第二項:推廣快速熱電偶測溫。一支熱電偶5塊錢,一爐鋼用一支,一年也就幾千塊錢。但終點碳命中率能提高至少十個百分點。一爐鋼成分出格,廢品損失就是幾百塊。這筆賬劃算。”
“中期第三項:冷卻水系統改造。清洗管路,更換葉輪,把流量恢復到設計值。這需要停機,但我算了,如果三號爐停24小時,影響產量大概300噸,產值9萬塊。但如果不改造,下次可能就不是停產24小時,是停產三個月,損失幾百萬。”
李副廠長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這是他在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長期呢?”他問。
陳鋼深吸一口氣。這才是真正的挑戰。
“長期第一項:轉爐頂吹改造可行性研究。側吹轉爐已經落後了,頂吹復吹是趨勢。我去查過資料,日本六十年代就開始普及,我們現在做,不早,但也不晚。”
“長期第二項:建立工藝模型。不需要計算機——暫時。我們可以用手算,用計算尺,用算盤。鐵水成分、溫度、重量,廢鋼配比,石灰加入量,吹氧量……這些參數之間有關系,可以算出來。雖然粗糙,但比憑經驗強。”
“長期第三項,”他頓了頓,“連鑄。”
這個詞讓所有人都抬起了頭。
“我們廠現在全部模鑄,收得率85%都不到。如果上連鑄,收得率能到95%以上。一噸鋼成本能降30塊錢。一年26萬噸產量,就是780萬。”
張德海終於忍不住了:“小陳,你知道一台連鑄機多少錢嗎?幾百萬!咱們廠去年還虧損呢,哪來的錢?”
“我知道。”陳鋼平靜地說,“所以我說的是長期規劃。三年,五年,甚至十年。但如果我們現在不開始想,十年後還是模鑄。”
十、 第一個字節
會議室又陷入沉默。窗外的天完全黑了,工廠的燈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在煙霧中形成朦朧的光柱。遠處傳來火車汽笛聲,是廠區專用線上的機車在調度車皮。
“先做短期。”李副廠長終於開口,聲音有些疲憊,“三號爐停爐檢查,你負責。壓力表校驗,技術科配合。點檢制度……生產科起草個初稿。”
他站起來,走到窗前,背對着所有人:“至於頂吹、連鑄……以後再說。飯要一口一口吃。”
陳鋼知道,這已經是最大的讓步。在1980年,在一個虧損的鋼鐵廠,停掉一座轉爐做全面檢查,需要多大的決心。
“李廠長,”他說,“停爐檢查期間,我想順便做件事。”
“什麼事?”
“給三號爐裝一套簡易的數據記錄系統。”陳鋼說,“不用電子儀器,就用機械計數器、記錄紙、筆。記錄每爐鋼的吹氧時間、氧壓、水溫、出鋼溫度……所有能記的參數都記下來。連續記一百爐,兩百爐。然後我們分析,看規律,找問題。”
他看向張德海:“張科長,我記得技術科有台老式記錄儀,還能用嗎?”
張德海愣了一下,點頭:“能……能用。但那是用來記錄溫度的。”
“溫度也行。”陳鋼說,“先記溫度,再記壓力,再記流量。一點一點來。”
李副廠長轉過身,看着這個年輕人。二十二歲,大學畢業才三個月,臉上還帶着學生氣。但剛才說的那些話,那些數字,那些冷靜得可怕的分析……不像個剛出校門的學生。
“你需要幾個人?”
“兩個就行。一個鉗工,一個電工。再加……李衛國。”
“李衛國?”生產科長皺眉,“他今天差點出大事!”
“所以他最需要學。”陳鋼說,“而且,他年輕,學得快。”
李副廠長擺擺手:“行。你看着辦。”他走到門口,又停下,“小陳,你今天……表現不錯。但廠裏有廠裏的規矩,事情要一步一步做。別太急。”
陳鋼點頭:“我明白。”
領導們陸續離開。會議室裏只剩下陳鋼和李衛國。煙霧還沒散盡,在昏黃的燈光下緩慢盤旋。
“爲什麼是我?”李衛國問,聲音還有點抖。
“因爲你需要將功補過。”陳鋼說,“也因爲……我需要一個相信數據的人。”
他走到黑板前,擦掉剛才畫的圓圈,拿起半截粉筆。粉筆粗糙的觸感,在黑板上劃過的“吱吱”聲,還有揚起的白色粉塵——這一切都真實得可怕。
他在黑板中央寫下第一行字:
【三號轉爐數據記錄規範(草案)】
字跡工整,橫平豎直。粉筆灰簌簌落下。
窗外,夜班的汽笛拉響了。悠長、低沉,在冬夜裏傳得很遠。1980年11月7日,晚上八點零七分。
屬於數據的時代,在這個數據匱乏的工廠裏,悄無聲息地刻下了它的第一個字節。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