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陳忘收到了他人生中第七十三封拒信。
又是失望的一天。
電子郵箱的提示音在狹窄的出租屋裏顯得格外刺耳。
他盯着屏幕上那封措辭委婉的郵件,手指在鍵盤上懸停了半晌,最終只是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
窗外是城市的霓虹和喧囂,窗內是一室清冷
——房東昨天已經下了最後通牒,如果明天再不交齊拖欠的三個月的房租,他就可以帶着他那台破舊筆記本電腦一起滾蛋了。
“算了,先出去走走。”陳忘不想浪費僅剩不多的腦細胞。
陳忘關掉電腦,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牛仔外套。
外套左胸處還繡着他上一家公司的logo——那是一家曾經風光無限、如今已經倒閉的互聯網創業公司。
他在這座城市奮鬥了五年,從滿懷理想的畢業生,到如今連下個月飯錢在哪都不知道的失業程序員。
城市的夜晚並不安靜,但這份喧囂與他無關。
陳忘漫無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覺拐進了老城區的一條小巷。
這裏的路燈時亮時滅,兩側是老式平房,牆上用紅漆畫着大大的“拆”字。
小巷很安靜,仿佛隔絕了外面紙醉金迷的喧囂。
他記得這附近有個荒廢多年的老驛站,應該是民國時期留下的建築,聽說曾經也是城裏最熱鬧的地方之一。
“前面危險!禁止通行!”
一個黃色的警示牌擋在巷子盡頭。
陳忘皺了皺眉,正打算轉身離開,卻瞥見警示牌後面,那棟破敗的驛站門口,似乎放着一個東西。
看看周圍沒有人。
好奇心驅使他跨過警示牌。
那是一封復古樣式的信件,牛皮紙信封,火漆封緘,靜靜地躺在積滿灰塵的台階上。
信封上用毛筆小楷寫着:
“陳忘先生親啓。今夜子時,驛站門前,逾期不候。”
沒有寄件人,沒有郵戳,甚至沒有地址。
但他隨即注意到火漆上的圖案——那是一座橋,橋下河水蜿蜒,橋頭開滿詭異的花。
圖案細膩得不可思議,根本不像是現代工藝能做出來的。
“子時……不就是現在嗎?”
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23:58。
幾乎是鬼使神差地,陳忘撕開了火漆。
信封裏沒有信紙,只有一把鑰匙
——古銅色,沉甸甸的,鑰匙柄上雕刻着和火漆上一樣的圖案:橋、河、花。
還有一張卡片,上面只有一句話:
“插入鎖孔,順時針轉三圈,逆時針轉一圈。記住,門開後,向前走三步,不要回頭。”
陳忘拿着鑰匙,看着眼前這扇破舊的木門。
門上的鎖孔鏽跡斑斑,怎麼看都不像還能打開的樣子。
理智告訴他應該立刻離開,但心底深處,某種近乎絕望的沖動讓他把鑰匙插進了鎖孔。
“就當是給自己這失敗的人生,最後一次犯傻的機會。”
他按照卡片上的指示轉動鑰匙。
“咔嚓。”
清脆的機括聲響起,不是從門鎖,而是從腳下。陳忘低頭,看到青石板縫裏滲出幽藍色的光,那光芒如流水般蔓延,迅速勾勒出一個復雜的圖案——像是某種古老的陣法。
木門無聲地開了。
不是向外開,也不是向內開,而是如同水面上的倒影被攪動一般,蕩漾開一圈圈漣漪。
門後不是驛站的破敗內景,而是一條霧氣彌漫的小路,小路的盡頭隱隱有暗紅色的光。
陳忘深吸一口氣,向前邁出第一步。
青石板變成了鬆軟的泥土,帶着一股奇異的、混合了花香與腐朽的氣息。
第二步。
身後城市的喧囂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種空洞的流水聲,還有……若有若無的哭泣?
第三步。
“砰!”
木門在他身後猛地關上。陳忘強忍着回頭的沖動——卡片上寫着“不要回頭”。
他繼續向前,霧氣漸漸散去,眼前的景象讓他徹底僵在原地。
一條寬闊的河。
河水是暗紅色的,粘稠如血,卻又詭異地流淌着點點星光。
河面上漂浮着無數半透明的影子,它們或沉或浮,或哭或笑,或掙扎或茫然四顧。
河的對岸,是漫山遍野的、火焰般燃燒的紅色花朵——那紅色如此純粹,如此熾烈,幾乎灼傷眼睛。
“彼岸花……”陳忘喃喃自語。
他在爺爺的古書裏見過這種花的記載。
而河的這一岸,他站立的地方,正是那棟驛站——但不是破敗的版本。
這是一座二層木樓,飛檐翹角,燈籠高掛,門楣上掛着一塊嶄新的匾額:
“忘川驛站”
四個大字,鐵畫銀鉤。
就在陳忘大腦一片空白時,驛站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穿着青色長衫、頭戴小帽的身影飄了出來——真的是“飄”,因爲陳忘清楚地看到,那人影的下半身是半透明的,沒有腳。
“喲,新來的驛丞大人?”那鬼影——陳忘只能這麼認爲——飄到近前,拱了拱手,露出一張蒼白的、帶着討好笑容的臉。
“小的阿福,在這兒等您多時了。地府經營許可證、陰陽通行證、忘川河岸土地使用證,還有初始物資清單,都給您備好了,就等您籤字畫押呢。”
阿福說着,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沓泛黃的文書和一支毛筆,殷切地遞到陳忘面前。
陳忘盯着那支毛筆,筆尖還蘸着新鮮的、黑紅色的墨。
“我……我能問幾個問題嗎?”他的聲音有些幹澀。
“您問,您問!”阿福點頭哈腰。
“第一,這是哪兒?”
“忘川河畔,陰曹地府重要交通樞紐,陰陽兩界交匯處。”阿福熟練地答道。
“您看那邊,那就是著名的奈何橋,孟婆大人就在橋頭熬湯。咱們這兒是河畔新區,近幾年才開發的,配套設施還不完善,所以閻羅殿特批了‘民營驛站試點項目’……”
“第二,”陳忘打斷他,“爲什麼是我?”
阿福的表情變得有些微妙:
“這個……小的也不清楚。驛丞人選是由‘機緣司’直接指定的,據說是根據什麼‘陰德積分’、‘血脈契合度’、‘職業適配性’綜合測算。您的資料上寫的是……‘人間界,無業,擅長數據處理與系統優化,近期運勢極低,適合跨維度調劑’。”
陳忘嘴角抽搐了一下。
這算什麼理由?
因爲他在人間混得太慘,所以被發配到陰間再就業?
“第三,”他深吸一口氣,問出最關鍵的問題,“我能回去嗎?”
阿福的笑容僵了一下,然後搓着手,小心翼翼地說:
“理論上是能的。您現在是‘陰陽驛丞’,擁有有限度的跨界通行權。不過……按照《地府特殊人才引進協議》第七條第三款,您需要完成初始經營考核——連續三十日接待不低於一百位客人,並且獲得‘滿意’及以上評價達到八成,才能解鎖完全通行權限。在此之前,您只能通過驛站後門,每天返回人間兩小時處理私事。”
“如果考核失敗呢?”
“那……”阿福的聲音更低了,“那您的肉身可能會被判定爲‘無主狀態’,靈魂永久綁定驛站,成爲……嗯,正式編制的地府基層公務員。”
陳忘眼前一黑。
他現在徹底明白了。
這不是什麼奇遇,這是一份強制勞動合同——還是跨維度的。
“驛丞大人,您先別急,”阿福看出他的崩潰,趕緊安慰。
“咱們這驛站雖然位置偏了點,但勝在是獨家經營!忘川河畔就這麼一家客棧,那些等投胎的、探親的、辦事的鬼魂,總得有個落腳的地方不是?再說了,初始物資裏有三百斤香火(地府通用貨幣),還有基礎裝修,只要經營得當,回本是沒問題的……”
陳忘沉默了很久。
他看向身後。
木門緊閉,但門縫裏透不出半點人間燈火。
他又看向前方:
忘川河靜靜流淌,無數靈魂在其中沉浮;
對岸的彼岸花海在某種不存在的光源下搖曳生姿;
更遠處,那座傳說中的奈何橋上,似乎排着看不見盡頭的隊伍。
最後,他看向眼前的驛站。
二層小樓,燈籠在無風的空氣中微微晃動,投下溫暖的光暈。
樓裏隱約傳來莫名的聲音,還有淡淡的、像是檀香又像是陳年木頭的氣息。
“考核期包吃住嗎?”陳忘突然問。
阿福一愣,隨即大喜:
“包!當然包!驛站二樓就是您的住處,雖然簡陋了點,但絕對幹淨!飲食方面,咱們可以接收人間祭品的‘氣息轉化’,餓不着的!”
陳忘點了點頭。
他接過那支毛筆,在泛黃的文書最下方,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筆尖觸紙的瞬間,他感到一股微弱的電流從指尖竄遍全身,仿佛某種契約正式成立。
文書上的字跡泛起一層金光,然後緩緩隱去。
“好了好了!”阿福高興地收起文書,“從現在起,您就是忘川驛站正式任命的驛丞了!我給您介紹一下驛站的基本情況——”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陳忘循聲望去,只見河面上漂來一個特別“醒目”的鬼魂——那是個穿着全套西裝、打着領帶的中年男人鬼魂,他一邊在血河裏撲騰,一邊對着手腕上根本不存在的表大喊:
“讓開!都讓開!我趕時間!十點鍾還有個重要的並購會議!王秘書!王秘書你死哪兒去了?!”
周圍的鬼魂紛紛避讓,一臉看傻子的表情。
西裝鬼魂撲騰到岸邊,狼狽地爬上來,然後愣住了。
他看看自己溼透的、半透明的身體,再看看周圍陌生的環境,最後目光落在陳忘和阿福身上。
“這……這是哪兒?”他的聲音開始發抖,“我不是在去機場的路上嗎?那輛卡車……等等,我是不是……死了?”
阿福熟練地飄過去:“這位先生,歡迎來到忘川河畔。是的,您已身故,這裏是陰曹地府。請您先冷靜——”
“冷靜?!我怎麼冷靜!”西裝鬼魂崩潰了,“我準備了三個月的跨國並購案!明天就要籤合同了!幾十個億的生意!不行,我得回去!我的團隊還在等我!”
他轉身就要往河裏跳,被阿福一把拉住。
“先生,先生!既來之則安之,過河要排隊,投胎要審核,急不得的!”阿福苦口婆心,“您看,您這一身溼透了,不如先到我們驛站休息一下?喝口熱茶,暖暖身子……啊不,暖暖魂兒?”
西裝鬼魂掙扎着,但最終頹然放棄。
他茫然地跟着阿福走向驛站,嘴裏還在念叨:
“並購案……對賭協議……董事會……”
陳忘看着這一幕,突然開口:
“這位先生。”
西裝鬼魂停下腳步,看向他。
陳忘指了指驛站大門:
“本驛站新開業,前三位客人免費。另外,”他頓了頓,“如果您需要,我可以提供紙筆。雖然您可能回不去了,但至少……可以把重要的商業思路寫下來,萬一以後能托夢給您的繼任者呢?”
西裝鬼魂愣愣地看着他,眼裏的絕望稍稍褪去一點。
“……有Wi-Fi嗎?”他啞着嗓子問。
“暫時沒有,”陳忘誠實地說,“但我會盡快申請地府網絡接入。在此之前,紙筆是免費的。”
西裝鬼魂沉默了幾秒,然後緩緩點了點頭,跟着阿福進了驛站。
陳忘站在門口,最後看了一眼忘川河。
河面依舊平靜,星光依舊閃爍。
遠處奈何橋上的隊伍緩慢移動着,孟婆的湯鍋冒出嫋嫋白氣。
更遠的黑暗中,地府的城市輪廓若隱若現,那裏有高樓大廈——或許叫“高閣大殿”更合適——燈火通明,像極了人間的CBD。
他轉身,走進驛站。
門楣上“忘川驛站”的匾額,在忘川河永不熄滅的微光中,顯得格外清晰。
第一天的第一位客人,是個惦記着幾十億生意的鬼魂。
陳忘不知道接下來還會遇到什麼。
但他突然覺得,這份強制勞動合同,或許……也沒有那麼糟糕。
至少,包吃住。
既來之,則安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