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四十七分,楚堯推開家門。
手裏拎着的紙袋邊緣有些潮溼,那是他特意繞了半個城去買的“雲朵芝士撻”。上周視頻時夏清漓提過一嘴,說刷到推薦看着不錯。他記得。結束爲期一周的封閉提案後,項目組原地解散,老板慷慨地給了半天補休,他連行李都沒放回公司,直接從市郊的會議中心往家趕。心裏盤算着時間,這個點,她應該剛結束一天的工作,或許正窩在沙發裏刷劇,或許在書房對着圖紙皺眉。他想突然出現,把甜品盒遞到她眼前,看她會不會像以前那樣,眼睛先亮起來,然後才後知後覺地抱怨一句“嚇我一跳”。
門開了,玄關感應燈自動亮起,暖黃的光暈鋪了一小片地面。再往裏,是沉甸甸的、沒有絲毫縫隙的黑暗。
“清漓?”楚堯喚了一聲,聲音在過分安靜的客廳裏顯得有點空。
無人應答。
他摸到牆上的開關,“啪”一聲輕響,頂燈灑下明亮卻冰冷的光,瞬間填滿視線所及的每個角落。客廳整潔得近乎刻板,茶幾上連個隨手放的水杯都沒有。空氣裏飄着很淡的香薰味道,是他出差前她新換的雪鬆味,此刻聞起來卻只覺得冷清。
換了鞋,他把甜品盒放在島台上,脫下外套。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工作群裏的最後幾句閒聊,他掃了一眼,沒回。點開置頂的對話框,上一條信息還是前天中午,她問他“提案還順利嗎”,他回“還行,快結束了”。再往前翻,大多是這類簡短的、關於吃飯、睡覺、工作進度的交流,像例行公事。
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了幾秒,他打字:“我回來了,你在哪?”
發送。
沒有立刻回復。他走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疲倦感後知後覺地涌上來。連續一周的高強度腦力風暴,睡眠不足,此刻放鬆下來,太陽穴隱隱作痛。他仰頭靠着沙發背,閉上眼睛,耳朵卻留意着門口的動靜,或者手機的消息提示音。
五分鍾,十分鍾。安靜得能聽到掛鍾秒針走動時極其細微的“嗒、嗒”聲。
心裏的那點期待,像暴露在空氣裏的碳酸飲料,氣泡一點點破滅,最後只剩下一杯溫吞的糖水,膩在胸口。他睜開眼,又拿起手機,直接撥了語音通話。
鈴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響到快要自動掛斷時,被那邊掐斷了。
緊接着,微信提示音短促地響了一下。
他立刻點開。
夏清漓的頭像旁,跳出一行字:「在陪重要客戶看午夜場藝術展,晚點回,勿等。」
楚堯盯着那行字,看了足足有半分鍾。陪客戶?看藝術展?還是“午夜場”?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透着一股說不出的怪異。她工作上的應酬,以前也會提前告訴他,大概幾點,和誰,去哪裏。就算臨時有變,也會多發幾句解釋。像這樣幹巴巴、冷冰冰、甚至帶着點不耐煩被打擾的“勿等”,幾乎沒有過。
況且,“午夜場藝術展”?哪個客戶這麼有閒情逸致,非得挑這個時間點談事情?
疑慮像投入靜水的小石子,蕩開一圈不大卻清晰可見的漣漪。他皺了皺眉,視線無意識地掃過客廳。
茶幾上,夏清漓平時用來追劇、偶爾畫點草圖的iPad亮着微光。她有個習慣,嫌每次開機麻煩,經常就讓它那麼休眠着,很少徹底關機。此刻,屏幕上是鎖屏界面,但頂部狀態欄明確顯示着微信電腦端的在線圖標。
她忘記退出登錄了。
這個認知讓楚堯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並不想窺探什麼,夫妻之間該有的信任和空間,他一直覺得是底線。可那行“勿等”太冰冷,“午夜場藝術展”太蹊蹺,而那個亮着的屏幕,像一個沉默的、散發着不安氣息的邀請。
他坐在原地,內心掙扎。起身走開,當作沒看見?還是……
最終,某種混合着責任感、不安和一絲被那“勿等”二字刺傷的情緒占了上風。他傾身過去,手指碰了碰屏幕,鎖屏界面消失,直接進入了微信的聊天列表頁面。
置頂的聊天框,備注名是“裴一墨”。
楚堯知道這個人。夏清漓近幾個月時常提起,語氣裏帶着欣賞。“裴老師很有想法”,“今天和裴老師聊方案,他給了我一個新角度”,“裴老師那邊有個不錯的項目機會”。他聽着,還爲妻子在事業上能找到聊得來的合作夥伴感到高興,甚至鼓勵她多交流學習。
可此刻,那個名字旁邊,最新一條消息的預覽,只有半行字:「獨屬於我們的美學之夜……」
後面的內容被折疊了,但那個“我們”,那個“美學之夜”,像一根細小的冰針,猝不及防地扎進楚堯的眼球。
他的呼吸不自覺屏住了。手指懸在屏幕上方,微微發顫。點開,還是不點開?
點開,可能只是工作交流,是他多心。可不點開……那半行字,以及妻子反常的冷淡和深夜未歸,像一團糾纏的迷霧,堵得他心口發悶。
指尖終究還是落了下去,輕輕一點。
聊天記錄瀑布般展開。不是想象中簡潔的項目討論或文件傳輸。楚堯快速滑動屏幕,越看,臉色越白,渾身的血液像是被一點點抽走,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從腳底升起。
近一個月的記錄,密密麻麻。大部分是裴一墨在發起話題,分享私人歌單鏈接,推薦晦澀的小衆詩集,拍下自己即興創作的設計草圖問她感覺。夏清漓的回復不算特別熱烈,但每條都有回應,會認真聽歌然後說“這首的編曲很有意思”,會去看他推薦的詩然後討論裏面的意象,會對他的草圖提出細節建議。
這已經超過了普通合作夥伴的範疇。
更刺眼的是夾雜其中的一些對話。夏清漓抱怨:“最近接的幾個項目都好浮躁,甲方只想要噱頭,根本不在意真正的居住感受。”裴一墨回:“是啊,這個行業有時候真讓人疲憊。所以更需要找到能彼此理解的同行,互相充電。”夏清漓說:“有時候覺得累,連個好好說話的人都找不到。”裴一墨秒回:“我隨時都在。清漓,你的感受我懂。”
“清漓”。稱呼不知何時從“夏設計師”變成了親密的“清漓”。
還有一次,夏清漓發了一句:“有時覺得婚姻像溫吞水,少了點激蕩。”但這條消息顯示“已撤回”。而下面的回復,是裴一墨的:“看到了。懂,靈魂需要碰撞,而不是沉寂。你值得更澎湃的共鳴。”夏清漓沒有否認,只回了一個省略號,可在這語境下,沉默幾乎等同於默認。
最新的記錄就在今晚。裴一墨發來一個電子票的二維碼截圖,留言:「浮島藝術中心,午夜沉浸特展‘虛無與回聲’。獨屬於我們的美學之夜,期待與你共享。PS:我特意沒叫助理,只想和你安靜品味。」
夏清漓的回覆很簡單:「好,一會兒見。」
楚堯看着那行“好,一會兒見”,看着“獨屬於我們的美學之夜”,看着那些關於靈魂、共鳴、溫吞水的對話,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骨竄上來,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握着iPad邊緣的手指用力到指節泛白,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原來她最近常提的“裴老師”,不只是聊工作。
原來她那些未曾對他吐露的疲憊、對行業的失望、甚至對婚姻那隱隱的倦怠,都輕易地說給了另一個男人聽。
原來她口中的“重要客戶”,就是這位幾乎每天分享私密心情、互稱知己的“裴老師”。
原來她掛斷他的電話,用“勿等”打發他,是爲了趕赴一場“獨屬於他們”的“美學之夜”。
荒謬。一股強烈的、被愚弄的荒謬感狠狠撞擊着他的胸腔。他想起自己剛才拎着甜品匆匆趕回家時的心情,想起那點可笑的、想要制造驚喜的期待,想起這一年多來對她忙於工作室、時常晚歸的體諒和支持……一切都像個蹩腳的笑話。
原來在他熬夜加班、努力爲他們的小家奮鬥的時候,在他以爲妻子只是在爲事業拼搏的時候,她的心,她的注意力,甚至她今晚的時間,早已悄然偏航,駛向了一個他全然陌生的方向。而他,竟然後知後覺到如此地步!
“裴一墨……”楚堯從牙縫裏擠出這個名字,聲音低啞,帶着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和冰冷的怒意。他猛地將iPad扣在茶幾上,發出一聲悶響。
不能再坐在這裏。不能再對着這空蕩蕩的、充滿嘲諷意味的家。
他抓起扔在沙發上的車鑰匙,金屬硌得掌心發痛。轉身,大步走向玄關,甚至沒再看一眼島台上那個精心挑選卻注定無人品嚐的甜品盒。
浮島藝術中心。他要去看看,這個“獨屬於他們的美學之夜”,究竟是什麼樣的。他要親眼看看,那個能和她進行“靈魂碰撞”、讓她覺得婚姻如“溫吞水”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引擎發出低吼,車子匯入夜晚依舊稠密的車流。車窗外的霓虹燈光流轉變幻,映在楚堯緊繃的側臉上,明明滅滅,那雙總是溫和帶笑的眼裏,此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和一片逐漸碎裂的冰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