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愛笑,眼睛有光;善良,見不得生。”
許久過後,方逸麒回答。
“就算你記得,你也不知道在我身上發生了什麼,就算當時我事無巨細的和你分享生活,但那也只是我想讓你看見的。實際上我的生活當時正一地雞毛,本沒你想的那麼美好,你看到的‘我’,只是一個假的‘我’。 我不想讓你知道真實的我是個自私自利的人,因爲我真的很煩和別人解釋關於我性格的一切,這得從我不幸的出生開始講起……”
“可是我不喜歡講,這故事太漫長,我時間很匆忙,何況交淺言深還是大忌。”
“我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多一個人來分擔我的灰色心情。”
“我到了,今天謝謝你請我吃飯,改天你要是去我老家,我請你。”
我保持人與人之間該有的禮貌客套,說完,我就要往裏走。
方逸麒在我身後冷不丁開口,他不再溫和,語氣有些氣惱,還有些急切:
“去你老家?那你知道,我去過幾次嗎?三次!我一次都沒有見到你,一次都沒有!那地方沒人認識你,周漾……周漾?我連你到底叫不叫這個名字都不敢肯定,我只知道你的社交賬號,可那有什麼用?!那只是一串數字!我知道你的愛好……或許連愛好也是假的!”
“可是周漾,我知道你有一雙會說話的、亮晶晶的眼睛。我知道你喜歡看風景,一個人發呆,善解人意又聰明可愛……周漾,這樣的你,我憑什麼不愛呢?”
“難道你不覺得很巧合嗎?這次我們兩個人之間沒有隔着虛擬的網絡,也沒有幾千公裏的遙遠距離。你就在我面前,我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你,難道你還不懂嗎?你還要躲避嗎?你已經很累了吧?那就停下來不要走了,我會給你穩定的生活,絕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突如其來的告白讓我有些無措,他一句“去過你老家”,我忽然愣在原地,聽完了這段情真意切的表白。
我對當時的聊天內容記不太清了,好像唯一清晰的,只有關於他家鄉的照片。
那是一座古老的城市,人文在那裏興起,風景如古詩中描述的一樣浪漫。
而他的家庭幸福圓滿,他學業有成、爲人正直,是女同學傾慕的對象……
我不清楚我們到底有過多少承諾。
但後來的我喜歡漸漸追逐風,也喜歡看出和落。
我四處遊蕩,就是不是爲了抓住某些東西……可真正拍到了我也不知道爲什麼,總覺得這之間缺了重要一環。
當他站在那裏質問我時,我忽然被一記蒙棍敲醒:這,我們當時的喜歡——他執着於拍風景,分享給千裏之外的我,告訴我世界的其他地方依然有希望。
是的,我全都想起來了。
那是我最難熬的時光。
十一歲,母親遠走,父親再婚。
我淪落爲無人看管的野孩子,穿着親戚送的不合身的衣服,穿梭在淨整潔的校園,格格不入。
在學校裏常常感覺同學們在我身後竊竊私語。
我於是嚐試在網絡上交朋友,有個人說:“我給你看看我家鄉吧。”
就像陽光破開雲層,光芒籠罩大地,我陰暗的角落裏從此也有了一束光。
於是我貪婪地看着他發來的這些照片,知道遙遠的某個地方,有這麼美麗震撼的風景,還有個與我同頻共振的靈魂。
我的回應都是虛假的信息,關於我的所有都經過了“PS”處理:我的家庭、性格,包括名字。
我的生活這麼不堪,怎麼敢讓他知道。
我借不到手機時還會斷聯,美其名曰“我忙着學業”或者“習慣早睡躺在床上看星星”。
對於我來說,他是鮮活的一個人,真實存在世界的某個地方,過着我向往的生活。
對於他來說,我卻是一團虛假的數據,不管他去網絡還是到現實,都不會找到我。
要不是他保留着我隨手發去的唯一一張照片,也許我們昨天就會擦肩而過,從此蕭郎是路人。
我不敢想那張照片他看了多少次,才能夠一眼將我認出來。
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問,因爲一旦這個問題問出口,我就成了那個十惡不赦的罪人,在他面前再也沒了平等的機會。
人們總是習慣性地認爲,回應他人的愛意是必要的責任。
我只好裝聽不懂,因爲我覺得,能回應他一句我確實記得你,而不是——
我知道你付出比我多。
那天的談話最終不歡而散。
我們甚至沒有好好道別,我是故意忘記了,因爲我知道說了再見就要再見。
而他,大概以爲我長大了,不會像以前那樣到逃避。
我回到了最初的起點,復一的工作考驗的不僅僅是身體極限,還有一顆漸衰落的心髒。
兩年後,我徹底病倒,再也提不起生的希望。
這時,我終於退居二線,把這兩年掙的錢幾乎都交給了醫院。
心理醫生看着報告結果忍不住嘆息,我反過來安慰他:“是我來晚了,你盡力治吧,我是個什麼情況我自己最清楚,但是我求求你了醫生,你要想盡一切辦法,讓我再好好跟這個世界告別。”
有句話叫“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健康是一,事業家庭幸福都是零,沒了健康打頭,一切通通歸零。
還是要學會愛自己啊,把自己當成自己的孩子來養。
父母辜負了你,但是你不要辜負你自己。
不要和別人一起欺負你自己。
我總是愛做夢,甚至會控夢,覺得自己很了不起,那時候還不當回事。
小時候睡不着,習慣給自己編織美麗的夢境,長大後發現,這個習慣讓自己越來越累,越來越逃離不了自己爲自己編織的牢籠。
我總是無條件地相信幼年的自己,出於對她的愧疚,哪怕她給我留下的是砒霜,我也會笑着咽下去,還誇她一句“好孩子,真有膽量,自己毒自己,不愧是我最信任的人”。
我身上的枷鎖越來越沉重,我也越來越難以辨別我存在於現實還是虛空。
當我站在黑暗裏凝望無邊的夜幕,我只聽見寂靜在耳邊歌唱,就像我生命最後的回響,奏起無人聽懂的樂章。
我從小就討厭闖入人群,這讓我感到深深的不安。
所以接受治療的這段時間,我逃避了所有信息,租住到一家民宿。
由於我暫時無法徹底脫離社會,所以這裏不算太偏遠。
我雖然不用每天挑着糞便去潑灑種下的菜苗上,但是我等待陽光均勻地撫摸着我的小家,歲月靜靜地流淌,好像一開始追求的東西現在就得到了一樣。
我曾以爲我能靠才華養活自己,後來發現這個世界上並不缺少才華滿溢的人,何況我只是半桶水。
所以我放棄抵抗,甘於平凡。
當初的我既放不下對金錢的渴望,又脫不下孔乙己的長衫,所以我低不成高不就地活着。
或許難堪,或許牽強,但是,也能苟延殘喘。
我在自己小院裏種滿了四季的鮮花。
以此祭奠我最後的子。
我毫不避諱死亡,對於這個詞,我有恐慌,有期待,可是當我越靠近它,我發現我越平靜。
我像坐在火爐邊烤火的老人,安靜地等待着大限來臨,回望短暫的一生,那些曾經感到遺憾的片段如同走馬觀花般從腦海中前閃過——
這就是我的一生,它正在開始,也正在結束。
我秘密地計劃着死亡,秘密地在心裏盤算着在死後將會發生的一切。
人們會在得知我的死訊時傷心還是錯愕呢?會流淚嗎?還是慶祝我終於得到了解脫?
有時我什麼也不想,我安靜得像一縷幽魂,晚睡晚起,不按時吃藥,在人煙稀少得甚至可以說有些荒涼的街上飄來飄去,留戀着世界上最後的溫暖。
當我抬頭,我發現世界已然一片灰白,就像遊戲打通頭,電影放最後,程序沉默的那一段空白,安靜得仿佛全世界都跟着死去。
這期間有三個人找過我。
第一個是催促我回家相親的父親。
我聽着他在電話裏急促的威脅,很想問他,快死的人也有人願意娶嗎?
但我終究沒有問,因爲我不想他的懺悔髒了我的輪回路。
我難得硬氣了一回,在他提出給我弟弟出錢買房時,我第一回拒絕了他。
八百年不和我聯系一次,一旦聯系就是和我要錢的家人,我已經無力再和他們周旋下去。
默默爲弟弟承擔了許多責任的姐姐,其實自己也過得很不好。
當我和前任決定結婚時,我悲哀地想,一旦我結了婚,那麼他要接納的不止有固執別扭的妻子,還有妻子家庭的無底洞。
我懦弱又無能,愚蠢又心軟,只要他們對我做出一丁點兒關切和愧疚的模樣,我就會遮蓋住傷疤,在心裏回想他們曾經愛我的模樣,做不到真正的斷尾求生。
我將婚期一拖再拖,直到變故發生,他離開,也帶上了門——我的世界從此陷入了永夜。
掛斷電話後,我只覺得肩膀也跟着一鬆,無力地癱軟在了床上,看着光影斑駁的天花板。
這種感覺就像二十五年前那個冬的午後,灰塵在窗櫺下翩翩起舞,伴隨着一個女嬰的哇哇啼哭,新生命誕生了,一切都將是嶄新的。
如果我有記憶,當時應該能聽到父母失望的嘆息。
可惜我不記得,我只在二十多年後才恍然大悟,原來當年我的降生,是不被期待的。
可惜已經太晚,我努力再努力地想要通過討好改變他們對我的態度,結果卻發現,我的生死遠不如弟弟的一哭一笑讓他們在意。
我就像局外人一樣看着他們圍着他轉,爲他第一次走路而歡呼,爲他第一次說話而欣喜若狂。
我學會了通過他來獲得大人們的關注,比如匯報他今天做了什麼有趣的事,說了什麼有趣的話。
我真是個天生的故事家,也許我的天賦就是那時候展現歷練出來的,我會把他的行爲添油加醋恰到好處不惹人懷疑地復述給一個又一個人,得到大人們的誇獎。
我站在人群外面,看着“我”正洋洋得意地抿嘴微笑,卻忍不住皺眉嘆息,可憐的小孩,他們的誇獎並不是爲了你,而是那個無論做什麼都“討喜”的男孩,你需要乖巧懂事,會帶孩子會做家務會察言觀色才能得到大人們的“嘉獎”。
我終究是不忍心的,我總是非常自私,雖然後來我把這小女孩關在我心裏最深處的地方,不叫任何人瞧見,可她依然是我最信任的人。
穿着破爛不合身的衣裳,留着不允許長長到肩膀的短發,黑乎乎的眼睛,傷痕累累的手臂,站在時光深處,可憐兮兮又小心翼翼地問我:“今天我很乖,可以得到一瓶酸/一個橘子/一塊蛋糕/一件裙子……嗎?”
當然了,我親愛的女孩,哪怕你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我也願意爲你摘下來。
我變得越來越自私和功利,爲了養活這個小小的女孩,我可以說是不擇手段地得到我所有想要的東西。
直到某天,小小女孩坐在一堆漂亮玩具,一堆美麗衣裳裏,看着我,悲傷瞬間壓抑過來,將我淹沒。
她說,我還是不快樂。
於是五雷轟頂,大廈崩塌,河水倒灌,雨水倒流,桃花枯萎,柳條落敗。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再也無能爲力了,我救不了她,也救不了自己。
……
我用了很長時間才接受這個事實,在這漫長又折磨的過程中,我不停地和她談判。
我說,人生還很長,說不定哪天就好了。
她說,人生太長了,每一天都是痛苦。
我說,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難道不是很開心嗎?
她說,之後呢,還是很痛苦。
……我們無話可說,遙遙相望。
最終我敗下陣來,赤腳走過一地的玻璃碎渣,擁抱她,妥協道,那好,我們離開吧。
我計劃是初春時離開,那時陽光正好,但不過分炎熱,正好能看一場花開。
最後的掙扎還是讓我去看了心理醫生。
他說了什麼我記不清了,只記得他窗台的綠植一半向陽一半藏在黑暗,記得空氣裏飄動着微小的浮塵。
我感覺這世間萬物都像我,卻都不是我。
某天我在書上看到一個有趣的問題:“如果遺言只能是三個字,你會說什麼呢?”
我提筆寫下自己的答案——
“別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