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光燈驟然亮起,映照得舞台上的人影愈發清冷。綠萍坐在輪椅上,指尖輕叩膝頭那片毫無知覺的皮膚,目光落在台下沸騰的人群裏,掌聲如,卻暖不透她心底半分寒涼。這是她以編舞身份重回舞台的第二十個年頭,台上舞者跳着她編排的《涅槃》,每一個節拍都踩着她過往的疼,每一個轉身都映着她破碎的夢。
當年那場車禍,奪走的何止是她的雙腿,是她視若生命的芭蕾夢,更是她對親情、愛情、友情所有的期待。楚濂的那句“我愛的從來是紫菱”,像淬了冰的利刃,剖開她滿腔真心,只留一地狼藉;紫菱那雙總是含着淚的眼,藏着最怯懦的背叛,一邊享受着她的疼愛,一邊依偎着她的未婚夫,把“兄妹情深”演成最可笑的幌子;父母嘴上說着疼她,卻總在她歇斯底裏時勸她“讓着妹妹”,怪她執念太深;從前圍在她身邊的朋友,在她斷腿後漸漸疏遠,只剩幾句客套的安慰,誰也不願觸碰她這樁“難堪”的往事。
半生蹉跎,她靠着編舞在舞台上尋得一絲寄托,成了圈內人人敬重的綠萍老師,可午夜夢回,摸到腿上冰冷的假肢,那些撕心裂肺的疼依舊清晰。她贏了名譽,贏了尊重,卻輸了青春,輸了真心,親情隔膜,愛情虛僞,友情寡淡,這世間於她,只剩孤身一人的寒涼。若能重來,她多想拋開這一切牽絆,只爲自己活一次,唯我獨美,不染塵埃。
眩暈感突如其來,耳邊的掌聲瞬間消散,刺鼻的消毒水味被清甜的梔子花香取代。綠萍猛地睜眼,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粉色天花板,牆上貼着她少女時最愛的芭蕾海報,書桌上擺着金燦燦的舞蹈比賽獎杯,陽光透過薄紗窗簾,落在地板上,暖得晃眼。
她顫抖着抬手,撫上自己的雙腿,光滑緊致,溫熱鮮活,屈膝、伸展,靈活自如,沒有半點傷痕,沒有絲毫麻木。掀開被子,雙腳穩穩落地,那種腳踏實地的感覺,讓她紅了眼眶——她重生了,回到了那場改變一生的車禍前三天。
這一年,她二十一歲,是即將問鼎全國芭蕾大賽金獎的天之驕女,是人人豔羨的汪家大小姐,楚濂是她滿心歡喜的未婚夫,紫菱是她處處疼愛的妹妹,一切悲劇,都還未發生。
心髒狂跳,不是激動,是後怕,是決絕。前世的愛恨嗔癡,不過是一場笑話,親情、愛情、友情,皆是傷人利器。這一世,她不貪愛,不爭寵,不戀那虛假的溫情,只守着舞蹈夢,遠離那些禍害,獨美一生。
整理好心情,綠萍換了身米白色練功服下樓,剛到樓梯拐角,就聽見客廳裏傳來熟悉的對話,是楚濂和紫菱。前世的她,從未細品這些話語裏的貓膩,如今聽來,字字句句皆是逾矩的曖昧。
“楚濂哥,你幫我看看這幅畫好不好看?我想畫姐姐跳舞的樣子,可總畫不出那種感覺。”紫菱的聲音軟糯嬌嗲,帶着刻意的依賴,指尖輕輕拽着楚濂的衣袖,身子幾乎貼了過去。
楚濂坐在沙發上,目光緊緊鎖在紫菱臉上,全然沒了面對她時的沉穩,語氣溫柔得能滴出水:“畫得很好,比上次進步多了。綠萍跳舞是好看,可我倒覺得,你安安靜靜畫畫的樣子,更動人。”
“楚濂哥你別取笑我了。”紫菱臉頰泛紅,垂着眸,眼底卻藏着竊喜,“姐姐馬上就要比賽了,你可得多陪陪她,她最近練得那麼辛苦,別讓她分心。”
這話看似體貼,實則是在提醒楚濂,她懂他的心思,也在暗示自己的存在感。楚濂輕笑一聲,抬手揉了揉紫菱的頭發,動作自然又親昵:“放心,我心裏有數。倒是你,上次說想學水彩,我幫你找了老師,周末帶你去上課?”
“真的嗎?太好了!楚濂哥你最疼我了!”紫菱歡呼着,往楚濂身邊湊得更近,全然忘了眼前人是她姐姐的未婚夫。
綠萍站在暗處,渾身冰冷。前世她還傻傻地以爲,楚濂對紫菱只是姐夫對妹妹的疼愛,紫菱對楚濂只是妹妹對姐夫的依賴,直到車禍後楚濂攤牌,她才明白,這份曖昧早已在她眼皮底下生發芽。父母明知端倪,卻總說“小孩子家家不懂事”,縱容着這份畸形的情愫,最後把所有的苦都推給了她。
“綠萍,你醒啦?”楚濂最先看到她,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連忙收回放在紫菱頭上的手,站起身擺出溫柔模樣,“快過來坐,我正跟紫菱說你比賽的事,肯定能拿金獎。”
紫菱也慌忙起身,挽住綠萍的胳膊,笑容甜美:“姐姐,你醒啦?楚濂哥還說,等你拿了獎,我們一起去吃你最愛的那家法式餐廳呢。”
溫熱的觸感傳來,綠萍只覺得惡心,前世就是這雙手,在她斷腿後,一邊拉着她哭訴“對不起”,一邊心安理得地接受楚濂的照顧。她不動聲色地抽回胳膊,語氣平淡無波:“不用了,比賽結束我要留在舞團復盤,沒時間。”
楚濂和紫菱都愣住了。以往的綠萍,對楚濂滿心依戀,對紫菱疼愛縱容,從未這般冷淡疏離。楚濂皺起眉:“復盤不急在一時,金獎是大事,該好好慶祝。再說,我們的訂婚宴,爸媽也催着商量了。”
訂婚宴?綠萍心底冷笑。前世就是訂婚後,楚濂借口帶她散心,實則約了紫菱,三人同車,才釀成那場車禍。他嘴上說着責任,心裏裝着紫菱,這場婚約,從一開始就是一場騙局。
“訂婚的事,先擱置吧。”綠萍抬眼看向楚濂,目光澄澈卻帶着刺骨的涼,“我現在只想專心跳舞,不想被兒女情長牽絆。”
楚濂臉色一變,難以置信:“綠萍,你說什麼?我們不是早就說好,等你比賽結束就訂婚嗎?是不是我哪裏做得不好?”
“你很好,是我不想嫁了。”綠萍字字清晰,沒有半分猶豫,“我要的是能全力支持我舞蹈事業的人,你心裏裝着別人,給不了我想要的,何必耽誤彼此。”
這話直白又鋒利,楚濂臉色一陣白一陣紅,眼神躲閃,竟不敢與她對視。紫菱連忙打圓場,眼眶微紅,一副委屈模樣:“姐姐,你別生氣呀,楚濂哥心裏只有你,你是不是太累了才說胡話?”
“我從不說胡話。”綠萍看向紫菱,目光直直落在她眼底,將她那點慌亂與竊喜看得一清二楚,“紫菱,你是我妹妹,該懂分寸。楚濂是我未婚夫,你們走得太近,不合適。”
紫菱被她看得心慌,眼圈更紅了,小聲啜泣起來:“我知道了,姐姐,我以後會注意的。”
楚濂見狀,立刻心疼地扶住紫菱,對着綠萍皺起眉:“綠萍,你怎麼這麼說紫菱?她還小,不懂這些,你別爲難她。”
看,這就是她傾心相待的未婚夫,這就是她疼愛的妹妹。遇事第一時間維護的是彼此,她反倒成了那個咄咄人的惡人。綠萍心中最後一絲溫情徹底熄滅,淡淡道:“既然你覺得她委屈,那以後你們少來煩我就好。從今天起,我搬到舞團宿舍住,專心備戰比賽。”
說完,她轉身回房收拾行李,任憑楚濂在身後呼喊,也未曾回頭。收拾東西時,她看到抽屜裏那張和楚濂的合照,照片上的她笑靨如花,滿眼憧憬,她隨手將照片扔進垃圾桶——前世的真心,不值一提。
接下來三天,綠萍一頭扎進舞團,練功比從前更刻苦,旋轉、跳躍、足尖點地,每一個動作都力求完美。楚濂找過她三次,都被舞團門衛攔下;紫菱打來電話,她直接掛斷拉黑;父母打來電話勸她回家,她只說比賽要緊,其餘一概不談。
她清楚記得,車禍發生在比賽前一天,楚濂會借口接她回家,半路接上紫菱,三人驅車去郊外,最後車毀人傷,她斷了腿,楚濂毀了容,紫菱卻毫發無損,反而成了最被心疼的那個。
果然,車禍當天清晨,楚濂的電話如約而至,語氣帶着急切:“綠萍,比賽前別太累,我去舞團接你回家休息,下午帶你去郊外放鬆心情,對你明天比賽有好處。”
綠萍握着手機,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不必了,我跟老師約了練舞,不回了。另外,正式通知你,我們的婚約,徹底取消。往後你我橋歸橋,路歸路,再無瓜葛。”
楚濂急了:“綠萍,你別任性!我知道你生氣,我跟紫菱只是兄妹情誼,你別多想……”
“是不是兄妹情誼,你我心裏都清楚。”綠萍打斷他,語氣決絕,“楚濂,別再自欺欺人了。你愛的是紫菱,就別拖着我;紫菱若真把我當姐姐,就該守本分。你們倆的事,與我無關,但別再來打擾我的人生。”
說完,她直接掛斷電話,拉黑了楚濂所有聯系方式。放下手機,她深吸一口氣,看向練功房的鏡子,鏡中的女孩眉眼明媚,眼神堅定,再無從前的溫婉遷就,只剩爲夢想全力以赴的光芒。
那天下午,舞團傳來好消息,國內名校北舞頂尖芭蕾舞專業向她拋出橄欖枝,只要拿下全國金獎,就能直接免試入學。綠萍心中狂喜,這是前世她從未有過的機遇,前世的她,被車禍和感情困住,最終與夢想失之交臂。
她更加拼命練功,夜不休,將所有精力都傾注在舞蹈裏。比賽當天,她穿着潔白的舞裙站上舞台,聚光燈下,她是自由的天鵝,旋轉如流雲,跳躍似輕燕,每一個眼神都帶着力量,每一個動作都飽含熱愛。台下評委頻頻點頭,掌聲此起彼伏。
當金獎證書遞到手中的那一刻,綠萍笑了,笑得眉眼彎彎,眼中是純粹的喜悅,無關愛情,無關親情,只關乎她畢生追求的舞蹈。
領獎結束,她沒有回家,直接拿着行李去了機場。臨走前,她收到家裏傭人發來的消息:楚濂和紫菱昨去郊外,途中吵架分心,撞了護欄,楚濂手臂受傷,紫菱輕微擦傷,兩人在醫院互相指責,鬧得不可開交;父母氣得頭疼,卻依舊勸兩人“好好相處”。
綠萍看完,只淡淡刪除了消息,沒有絲毫波瀾。前世的債,今生他們自己償還,與她無關。
飛機起飛,沖破雲層,陽光灑在她臉上,溫暖而明亮。往後餘生,她將遠赴北京,在更大的舞台上綻放光芒,沒有虛僞的愛情,沒有隔膜的親情,沒有寡淡的友情,只守着舞蹈,守着自己的夢。
舞台之上,她依舊是那只自由的天鵝,無關情愛,無關牽絆,只爲自己起舞,一生耀眼,獨美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