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州市的初夏,空氣裏已經浮動着黏膩的溼熱。殷嬌嬌站在高聳入雲的“容顏集團”大廈前,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那份屬於都市核心的、帶着昂貴香水與咖啡因氣息的冷氣也一並吸入肺腑,給自己打氣。
她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得體的面試套裝,不算頂奢,但也是她省吃儉用咬牙買下的“戰袍”,力求在細節處見精致。一張明豔大氣的臉上,略施粉黛,更襯得她眉眼如畫,肌膚瑩潤,是那種走在街上會讓人回頭多看幾眼的“人間富貴花”長相。可誰能想到,這副極具欺騙性的美貌之下,揣着的是一顆從小在胡同裏摸爬滾打練就的、機敏又仗義的“胡同串子”心,以及一本她視若珍寶的、奶奶留下的中醫藥古方筆記。
“生物化學……普通本科……”前台小姐核對着預約信息,眼神在她臉上和簡歷之間微妙地掃了個來回,公式化地指引,“右轉第三間會議室,HR Doris 在等您。”
殷嬌嬌道了謝,挺直脊背走向會議室。她能感覺到周遭投來的目光,有好奇,有審視,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這很正常,“容顏”是業內頂尖的美業巨頭,能在這裏出入的,不是精英就是名流,她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普通本科畢業生,像誤入鶴群的小野雀。
會議室內,冷氣開得更足。HR Doris是一位妝容精致到每一根睫毛都仿佛精心計算過角度的中年女性,穿着利落的套裝,渾身上下散發着“我很專業,也很忙”的氣息。她接過殷嬌嬌雙手遞上的簡歷,只掃了一眼,那修剪得極細的眉毛就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
“殷嬌嬌小姐,對吧?”Doris的聲音和她的妝容一樣,帶着冰冷的距離感,“你的簡歷我看過了。”
殷嬌嬌保持微笑,準備開始自我介紹。
然而Doris並沒有給她這個機會,她將簡歷隨手放在桌上,指尖點了點“教育背景”那一欄,語氣平淡卻帶着千斤重的壓力:“‘容顏’每年收到的簡歷數以萬計,其中不乏哈佛、斯坦福、清北復交的碩士、博士,甚至博士後。坦白說,你的這個學歷背景……嗯,非常普通,甚至可以說,與我們集團的招聘標準,存在一定的差距。”
殷嬌嬌的心微微一沉,但臉上笑容不變:“Doris老師,我理解您的考量。學歷或許是我的短板,但我在校期間專業課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對生物化學和皮膚學有着濃厚的興趣和扎實的基礎。而且,我對中醫藥古方與現代美妝技術的結合,有一些自己獨特的……”
“獨特的想法?”Doris打斷她,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嘲諷的弧度,“殷小姐,美業是科學,是商業,不是靠一些‘獨特的想法’或者……嗯,你長得還不錯,就能玩得轉的。我們需要的是經過頂尖學府系統化、高強度科研訓練出來的人才,能夠立刻爲集團創造價值。而不是需要從頭培養、還需要花時間去驗證那些‘獨特想法’是否靠譜的……新人。”
“花瓶”兩個字,她雖然沒有說出口,但那眼神,那語氣,已經明明白白地傳遞了出來。
會議室內其他幾位參與面試的助理或旁聽者,有人低下了頭,有人交換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殷嬌嬌感覺一股熱氣“騰”地一下沖上臉頰,那是憤怒,也是羞辱。她攥緊了放在膝蓋上的手,指甲掐進了掌心。她告訴自己要冷靜,不能失態。
“Doris老師,”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我認爲,專業能力不應該僅僅用畢業院校來簡單劃分。我對我掌握的知識和實踐能力有信心,也相信‘容顏’作爲行業領袖,應該具備更開放和多元的人才觀。”
“開放和多元,是建立在硬實力的基礎上的。”Doris似乎懶得再與她周旋,她身體微微後靠,用一種近乎憐憫的眼神看着殷嬌嬌,“很遺憾,殷小姐,從你的簡歷上,我看不到我們需要的硬實力。今天的面試就到這裏吧,感謝你對‘容顏’的關注,祝你找到更適合的發展平台。”
幹脆利落,沒有一絲轉圜的餘地。
甚至連一個展示她精心準備的、關於古方與現代成分結合設想的機會都沒有給。
殷嬌嬌看着Doris那張妝容完美的臉,突然覺得有些可笑。這就是她夢寐以求想要進入的行業巨頭?連基本的尊重和傾聽都吝嗇給予?
她站起身,依舊保持着風度,甚至嘴角還扯出了一個得體的微笑:“好的,感謝您的時間。”
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她轉身,拉開了會議室的門。
身後的目光如芒在背,她知道那裏面有Doris可能的不屑,也有其他人的復雜情緒。但她沒有回頭,一步一步,走得穩當。
走出那間令人窒息的會議室,外面的空氣似乎都清新了些。殷嬌嬌快步走向電梯間,只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心裏的委屈和憤怒像沸水一樣翻滾,她需要找個地方冷靜一下。
就在她穿過寬敞明亮、挑高極高、堪稱奢華的公司大堂時,一陣熱烈的掌聲和喧譁聲吸引了她的注意。
大堂一側臨時搭建了一個頗具科技感的發布台,背景板上是巨大的、閃爍着金屬光澤的廣告——“容顏集團 巔峰之作 ‘一夜回春’ 奢華面霜 全球首發”。台下,聚集了不少扛着長槍短炮的媒體記者,以及一群衣着光鮮、看起來就非富即貴的女士們,她們眼中閃爍着對“青春永駐”的狂熱渴望。
而發布台中央,站着一個人。
一個即使隔着一段距離,也能瞬間吸引所有人目光的男人。
他身量很高,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裝,襯得肩寬腰窄,線條利落。頭發一絲不苟地向後梳去,露出飽滿的額頭和銳利深邃的眉眼。鼻梁高挺,薄唇緊抿,組合成一張極具辨識度且英俊得過分的臉。但他周身散發出的氣場,卻並非暖陽,而是一種生人勿近的冷冽與疏離,仿佛移動的冰山,或者說……行走的制冷機。
殷嬌嬌認得他。在來面試之前,她做過功課——“容顏集團”最年輕的總裁,年僅二十八歲的哈佛海歸,張翊安。
此刻,這位“行走制冷機”正手持一款設計極盡奢華的鎏金面霜瓶,用他那低沉悅耳,卻沒什麼溫度的聲音進行宣講:
“……‘一夜回春’的核心成分,是我們實驗室耗時十年,從瑞士海拔四千米的稀有雪絨花中,提取出的‘青春活化因子’……它能於夜間深度激活沉睡的肌膚細胞,逆轉肌齡……首次使用,即可感受肌膚緊致、飽滿、煥發光彩的驚人改變……”
他的語調平穩,用詞精準,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台下的貴婦們發出陣陣低呼,眼神更加狂熱。
媒體們的閃光燈噼裏啪啦響成一片。
殷嬌嬌的腳步頓住了。
不是因爲張翊安那過於出色的外貌和氣場,而是因爲他口中吐出的那些話。
“稀有雪絨花?”“青春活化因子?”“一夜回春?”“逆轉肌齡?”
作爲一個生物化學專業出身、對成分敏感度遠超常人的準專業人士,這些充滿營銷噱頭、在科學上卻近乎玄幻的詞匯,像一根根針,扎得她耳朵疼。
她下意識地看向廣告屏上打出的、號稱“全成分公開”的列表。目光快速掃過那一排排看似高大上的化學名和植物提取物名稱,大腦如同精密的儀器般開始飛速解析。
甘油、丁二醇……基礎的保溼劑。
硅靈……填充毛孔,制造順滑假象。
二氧化鈦、雲母……即時提亮,營造“煥彩”效果。
一堆聽起來很厲害的植物提取物,但排名都在防腐劑後面,添加量可想而知。
還有那幾個所謂的“專利成分”,名稱模糊,結構式語焉不詳。
成本?她腦子裏迅速估算了一下,拋開那個華而不實的包裝瓶,裏面膏體的原料成本,絕對不超過八十塊人民幣。
而這款面霜的售價是……八千八百八十八元!
八千八!買成本不到八十塊的東西?還“一夜回春”?這已經不是普通的溢價了,這是把消費者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
看着張翊安那張冷峻的、仿佛在宣讀科學真理的臉,再聽着他口中那些誇大其詞、近乎欺騙的宣傳,殷嬌嬌只覺得一股怒火從心底直沖頭頂,比剛才在面試室裏被Doris羞辱時,更甚!
這就是所謂的行業巨頭?這就是所謂的頂尖人才?
用華麗的包裝和虛假的宣傳,收割着那些對美麗抱有渴望的女性的智商稅?
而她,一個懷揣着用科學和古方真正改善肌膚夢想的人,卻因爲一紙學歷,被他們拒之門外,還被嘲諷是“花瓶”、是“異想天開”?
職業操守感和一種被愚弄的憤怒,在她胸腔裏激烈碰撞。
她看到張翊安宣講完畢,微微頷首,在更加熱烈的掌聲和簇擁下,如同帝王般走下發布台,在一衆高管的陪同下,朝着電梯方向走去。經過她身邊時,他似乎無意地瞥了她一眼。
那眼神,極其短暫,沒有任何情緒,就像看一個無關緊要的擺設,或者一道背景牆。冰冷,淡漠,帶着居高臨下的、渾然天成的優越感。
這一眼,徹底點燃了殷嬌嬌心中壓抑已久的火種。
去他的風度!去他的得體!
這個行業,需要有人來說點真話了!
她捏緊了拳頭,指甲更深地陷進掌心,然後,她猛地轉身,沒有走向離開的大門,而是快步走向大堂一個相對隱蔽的、可以觀察到發布台殘餘熱鬧的角落。
她掏出手機,深吸一口氣,打開了某個當紅的直播平台。登錄了一個她早就注冊好,卻從未使用過的、名爲“成分警察”的匿名賬號。
鏡頭對準了自己因爲憤怒而微微泛紅,卻更顯明豔生動的臉,和她身後那塊還在循環播放“一夜回春”誇張廣告的大屏幕。
她調整了一下呼吸,對着鏡頭,露出了一個混合着譏誚與決絕的笑容。
“哈嘍各位寶子們,下午好!偶然路過某頂級美業集團的新品發布會,聽到了一些不得了的東西,忍不住想跟大夥兒嘮嘮。”
她的聲音,帶着一種故作輕鬆的俏皮,卻又透着清晰的冷意。
“看到我身後這玩意兒了嗎?號稱‘一夜回春’的奢華面霜,售價八千八!聽着是不是特別唬人?什麼瑞士雪絨花,什麼青春活化因子,牛逼吹得震天響。”
她將手機鏡頭拉近,對準廣告屏上的成分表。
“來,咱們拋開現象看本質,寶子們擦亮眼睛看好了哈!”她的語速加快,帶着一種行雲流水的暢快,“排在前面的,甘油、丁二醇,幹啥的?保溼!最基礎最便宜的保溼劑,跟你家十幾塊的大寶SOD蜜核心功能沒啥本質區別,就是質地做得更絲滑點兒。”
“再看這個,硅靈,填毛孔的,讓你抹上瞬間感覺臉滑溜了,都是假象,洗掉就打回原形。”
“還有二氧化鈦、雲母,物理增白劑,讓你塗了立馬覺得膚色亮了,騙鬼呢?那是色素!不是你真的白了!”
“至於後面那一串花裏胡哨的植物提取物,名字一個比一個玄乎,看看位置,都在防腐劑後面了!添加量估計少得可憐,作用嘛……心理安慰大於實際效果。”
“還有那幾個不敢寫清楚結構的‘專利成分’,說白了就是營銷噱頭,成本說不定還沒香精高!”
她頓了頓,對着鏡頭,露出了一個極其嘲諷的表情。
“這麼一堆東西加起來,原料成本我摸着良心說,不到八十塊!敢賣八千八?!寶子們,有這錢,咱幹點啥不好?買八千個雞蛋敷臉,估計都比這玩意兒實在!至少雞蛋還能吃,這玩意兒糊臉上,萬一過敏了,您還得自個兒掏錢治臉!”
她的話語通俗幽默,卻又一針見血,直接將那層華麗的遮羞布撕得粉碎。
直播間的在線人數,開始以驚人的速度飆升。
彈幕瞬間炸了:
【臥槽!真的假的?八千八的成本不到八十?】
【主播牛逼!敢說真話!】
【我就說嘛,哪有那麼多一夜回春!】
【這不是容顏集團的新品嗎?主播不怕被告啊?】
【成分警察?這名字起得好!以後就跟你混了!】
【打假!狠狠地打假!支持!】
殷嬌嬌看着飛速滾動的彈幕和暴漲的在線人數,心中那股鬱結的惡氣,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種混合着報復的快感和踐行正義的興奮,讓她暫時忘卻了之前的羞辱。
她不知道的是,這場臨時起意的直播,正以一種病毒擴散的速度在網絡上傳播。
她更不知道,此刻,正在總裁專用電梯裏、面無表情地看着前方數字跳動的張翊安,口袋裏的私人手機輕微震動了一下,特助秦風發來了一條簡短的消息:
“張總,出事了。有人匿名直播,惡意詆毀‘一夜回春’,預售數據……正在異常波動。”
張翊安蹙眉,點開了特助發來的直播鏈接。
屏幕上,正是殷嬌嬌那張因爲激動和正義感而熠熠生輝的臉,和她那句清晰無比的:
“八千八買這?不如買八千個雞蛋敷臉!”
張翊安那雙深邃的、常年冰封的眸子裏,第一次,掠過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名爲“意外”和“審視”的漣漪。
而此刻,直播間的殷嬌嬌,完全沉浸在與虛假宣傳鬥爭的“戰鬥”中,渾然不覺,自己這一時沖動的“壯舉”,不僅蒸發掉了“容顏集團”三千萬的預售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