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像雪一樣飄着,沒有聲音,也沒有盡頭。夜很黑,黑得連星星都看不見,整個淵闕安靜得讓人害怕。
這裏是灰燼裂谷的最深處,一個被世界遺忘的地方。到處都是倒塌的牆和裂開的地,空氣中全是刺鼻的味道,聞久了腦袋會發暈。牧燃的小屋靠着半邊塌掉的山壁歪歪地站着,屋頂破了好幾個大洞,雨水順着縫往下滴,在地上積成一灘又一灘渾濁的水。
他蹲在牆角,手裏捏着一把暗紅色的灰燼,正一點點往屋頂爬。他才二十出頭,可瘦得嚇人,肩胛骨高高地凸出來,像是要戳破皮膚。臉色蒼白得像紙,整個人看起來輕飄飄的,好像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走。他的手指幹枯得不像樣子,動一下就發出“沙沙”的響聲,像是骨頭裏灌滿了灰。
他是拾灰者——這片廢土上最底層的人,靠撿星戰後留下的燼灰活着。但他比誰都難。天生星脈枯萎,靈氣進不了身體,只能靠吃燼灰撐命。可每次用灰的力量,身體就會有一部分慢慢變成灰,隨風散掉。沒人知道他還能活幾天。
屋頂最大的那個裂縫,正對着妹妹睡覺的地方。雨水不停地落在她身上,把她單薄的衣服全打溼了。牧燃咬緊牙,把手中的灰糊上去,可剛沾上就滑下來,根本粘不住。
他額頭青筋跳了跳,喉嚨一甜,一口血涌上來,又被他硬咽了回去。
再來一次。
這次,灰終於穩了一下,可他的右手食指突然“簌”地一聲,掉下一層皮肉,混着血渣一起落進了灰泥裏。
他沒停。
爲了壓住那塊灰,他撕下右臂外側一塊還算完好的皮,裹住灰塊,狠狠拍在裂縫上。這一次,灰終於固定住了,雨水不再漏進來,屋裏總算安靜了些。
他滑下屋頂,落地時踉蹌了一下。右臂露着白骨,血混着灰渣一滴滴往下掉。他喘得很厲害,胸口像火燒一樣疼,每一次呼吸都牽着全身痛。但他還是撐着走到角落,先給妹妹換了溼布,又把自己唯一一件外衣蓋在她身上。
牧澄縮在那裏,嘴唇發紫,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她才十五歲,本該是花一樣的年紀,可臉上卻像蒙了一層灰霜。忽然,她輕輕咳了一聲,嘴角溢出一口幽藍色的血,落在地上,竟泛起淡淡的光。
牧燃心猛地一揪,立刻抓起一把燼灰按上去。灰吸了血,顏色變得更深,像腐爛的根須一樣蔓延開來。他知道——這是灰毒入體了。再拖下去,她的骨頭也會一點點化成粉末。
他坐在她身邊,背靠着牆,輕輕把她摟進懷裏,用自己的體溫去暖她。她身子輕得像片葉子,好像輕輕一吹就會飛走。
她忽然睜開了眼。
眼神空茫,嘴唇微微抖:“哥……別去……”
“我不去哪?”他低聲問。
“曜闕的人……要來了……”她的聲音輕得像風,“他們……不是來救人的……”
話沒說完,她又閉上了眼睛,重新昏睡過去。
牧燃看着她蒼白的臉,手指悄悄攥緊。他沒說話,只是小心地把她頭放好,然後站起來,走向屋子另一頭,拿起那個破舊的麻布袋。
他打開牆角的空木箱,裏面早就什麼都沒了,只剩下一小撮殘留的燼灰。他全倒進袋子裏。
他清楚,想讓她活下去,就必須去灰市換藥。那種能壓住灰毒的東西,只有灰市最深處有人賣,也有人敢用。
他背起袋子,推開門。
外面的灰雨還在下,風吹着灰撲在臉上,像無數細針扎着。他踩過滿是碎石的路,腳步不穩,卻一步也沒停。
剛轉過巷口,三個人從斷牆後走出來。
帶頭的男人握着一截黑乎乎的骨刀,刀身閃着詭異的光,一看就是用人骨頭磨的。他個子不高,肩膀卻寬,臉上有道疤,從眉毛一直劃到下巴,笑起來特別嚇人。
“牧燃?我還以爲誰這麼不怕死,半夜往灰市跑。”他冷笑,“你這身子,怕是走不到一半就得散架。”
牧燃停下,沒說話。
另外兩人從兩邊圍上來,把他夾在中間。身後是塌掉的石頭堆,沒退路了。
這人叫屠九,是拾灰者裏的老油條。以前搶東西時被牧燃燒傷過手,一直記仇。現在看他孤身一人,剛修完屋子力氣耗盡,明顯是來搶灰殺人的。
“你手裏那點灰,夠換半粒藥嗎?”屠九逼近一步,骨刀斜指着地,“交出來,我讓你躺着回去。”
牧燃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還有一點溫熱的燼灰,還沒涼透。他緩緩後退半步,腳跟碰到了碎石堆。
看起來,他真的快撐不住了。
屠九咧嘴一笑,抬刀就砍!
就在刀落下的瞬間,牧燃猛地側身,左肩擦過刀鋒,右手一揚,掌心的燼灰狠狠拍在屠九手腕上!
灰燼炸開,帶着高溫,像燒紅的沙子濺進肉裏。屠九悶哼一聲,手一鬆,骨刀“當啷”掉在地上。
牧燃不等他反應,彎腰撿起斷裂的刀片,反手劃向左邊沖來的人小腿。那人慘叫一聲,跪倒在地。
右邊第三人剛要撲上來,牧燃已從屠九身旁一閃而過,朝着巷子另一頭拼命跑去。
身後傳來怒罵和腳步聲,但他沒回頭。
他知道這些人不敢追太遠——灰市外圍地形復雜,到處是毒坑和塌陷區。而他從小在這片廢墟裏長大,閉着眼都能找到路。
風越來越大,灰雨打得人睜不開眼。他右肩的傷口開始滲出灰黑色的血,混着雨水緩緩流下。體力早就沒了,每跑一步,肺都像在燃燒。
但他還在跑。
妹妹還在等他。
她最後那句話在他腦子裏反復回響——“曜闕的人要來了”。
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麼,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如果她死了,他活着也沒意義。
誰想帶走她,就先踏過他的屍體。
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灰雨深處,朝着灰市奔去。那裏是深淵的咽喉,吞人不吐骨。
可爲了她,他連命都可以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