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粘稠得化不開。城市霓虹在溼漉漉的地面上暈開一片片迷離的光斑,倒映着高樓冰冷的輪廓。
楚馨瑤拖着灌了鉛的雙腿,從寫字樓那令人窒息的玻璃門裏挪出來。凌晨兩點的風帶着初秋的涼意,卻吹不散她眼底的疲憊和更深處的麻木。
累。
深入骨髓的累。
這種累,不僅僅源於連續七十二小時不眠不休的加班,更源於壓在心頭那沉甸甸的、足以碾碎靈魂的債務,以及……早已空無一人的家。
父親楚明遠那張意氣風發的臉,最後定格在新聞裏“破產企業家跳海自盡”的冰冷標題下。他一生重情重義,卻偏偏被最信任的合夥人引入歧途,錯投項目,血本無歸。巨大的打擊和無法承受的愧疚,讓他選擇了最決絕的方式,將滔天債務和破碎的家庭留給了年僅二十二歲、剛剛大學畢業的女兒。
母親林婉,那個溫婉如水的女人,沒能承受住這接踵而至的打擊。父親的離去抽走了她生命的支柱,短短數月,便在鬱鬱寡歡中追隨而去。留給楚馨瑤的,除了空蕩蕩的房子和無盡的悲傷,還有父親留下的、足以壓垮幾代人的巨額債務。
曾經的天之驕女,一夜之間跌落塵埃。名校畢業的光環在如山債務面前蒼白無力。她變賣了所有能變賣的家產,搬進了最廉價的出租屋,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機器,瘋狂地接項目、加班、還債。生活只剩下灰白,所有的情緒都被一層厚厚的冰殼包裹。她變得愈發沉默,眼神裏是化不開的疏離與冷淡,仿佛世間萬物,再難激起她心中一絲漣漪。
朋友?在父親出事、債務曝光後,早已疏遠。親戚?避之唯恐不及。她習慣了獨來獨往,習慣了用冷漠作爲盔甲,隔絕所有可能的傷害和憐憫。她活着,似乎只是爲了償還那筆似乎永遠也還不清的債。
今晚,又是一個通宵。爲了趕一個急單,她幾乎榨幹了最後一絲精力。走出寫字樓時,眼前陣陣發黑,腳步虛浮。大腦因爲過度疲勞而一片混沌,耳邊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心跳和遠處模糊的車流聲。
她需要穿過這條馬路,回到那個冰冷、狹小的“家”。
紅燈在模糊的視線中跳動,像一只嘲諷的眼睛。她恍惚地邁步,踏上了斑馬線。
刺耳的、撕裂夜空的刹車聲驟然響起!
一道刺目的白光如同審判的利劍,瞬間占據了她的全部視野。巨大的撞擊力從側方傳來,身體像一片輕飄飄的落葉被狠狠拋起,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沒有疼痛,或者說,劇烈的沖擊讓痛感都遲鈍了。世界在旋轉、顛倒,然後重重落下。冰冷的柏油路面緊貼着側臉,溫熱的液體從額角蜿蜒流下,帶着鐵鏽般的腥甜。
意識在飛速流逝,黑暗如同潮水般涌來。在徹底沉淪之前,她下意識地、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抬起了左手。
手腕上,冰涼的觸感傳來。
那是母親留給她最後的東西——一只通體翠綠、水頭極好的翡翠手鐲。這是母親家族傳下來的老物件,也是母親在病榻前,唯一能留給她的念想。母親彌留之際,拉着她的手,將這鐲子套上她的腕間,眼神裏有不舍,有擔憂,最終化爲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指尖觸碰到那溫潤的玉石,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仿佛穿透了冰冷的死亡氣息,輕輕拂過她即將熄滅的靈魂。
解脫了嗎?
沉重的債務,無休止的疲憊,刻骨的孤獨……這一切,終於要結束了?
真好。
一絲極淡、極輕的笑意,如同初春冰面裂開的一道細紋,在她染血的唇角悄然綻放。那笑容裏,沒有怨恨,沒有不甘,只有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平靜,一種終於可以卸下所有重擔的釋然。
她緩緩地、徹底地閉上了眼睛。黑暗溫柔地包裹了她。
……
不知過了多久。
或許是一瞬,或許是永恒。
一絲微弱的光芒刺破了沉重的黑暗。
楚馨瑤艱難地掀開眼皮。
預想中醫院刺眼的白熾燈或者地獄的幽暗並未出現。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景象。
頭頂是深邃得近乎墨藍的蒼穹,點綴着無數璀璨的星辰,比她在城市裏見過的任何星空都要清晰、都要浩瀚。一輪巨大的、散發着清冷銀輝的圓月高懸天際,月光如水銀瀉地,將周遭映照得如同白晝。
而她身下,並非冰冷的柏油路,而是柔軟、帶着奇異清香的……草地?空氣清新得不可思議,每一次呼吸都帶着沁人心脾的涼意,仿佛能洗滌肺腑,其中還混雜着草木的芬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充滿生機的能量。
她撐着身體坐起來,環顧四周。
瞳孔驟然收縮。
她正身處一片高聳入雲的懸崖邊緣。腳下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雲霧繚繞其間,如同翻滾的白色海洋。而在那雲海之上,更遠處……
一座座巨大的山峰,如同神話中的島嶼,違反着物理定律,靜靜地懸浮在半空之中!山峰之上,古木參天,藤蔓垂落,隱約可見飛檐鬥拱的亭台樓閣掩映其間。更令人震撼的是,在那些懸浮山峰之間,以及深淵的深處,流淌着一條條、一片片……散發着柔和光芒的“河流”!它們或如碧藍的綢帶,或如熔金般熾熱,或如紫霞般夢幻,蜿蜒流淌,將整個天地映照得流光溢彩,瑰麗得超乎想象!
極光?不,比極光更靈動,更富有生命力!那光芒中仿佛蘊含着某種玄奧的力量。
“這……是哪裏?”楚馨瑤喃喃自語,聲音幹澀沙啞。她低頭看向自己。
身上還是那套廉價、此刻已經破損不堪的黑色職業套裝,沾滿了塵土和……暗紅的血跡。手腕上,那只翠綠的翡翠手鐲依舊完好無損地戴在那裏。在清冷的月光下,手鐲內部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碧綠色光華,如同呼吸般一閃而逝。
她抬起手,輕輕撫摸着冰涼的鐲身。車禍前那一刻的解脫感,與眼前這顛覆認知的奇幻景象交織在一起,讓她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死了嗎?所以這裏是……死後的世界?傳說中的仙界?還是……
一個陌生的詞匯,帶着古老而神秘的氣息,毫無征兆地闖入她的腦海——修仙界。
就在這時,一股微弱卻清晰的氣流,帶着之前感受到的那種充滿生機的能量,仿佛受到某種牽引,絲絲縷縷地透過她的皮膚,試圖鑽入她的身體。手腕上的翡翠手鐲,似乎又微微亮了一下。
楚馨瑤站起身,走到懸崖的最邊緣。夜風吹拂着她凌亂的黑發,破損的衣袂獵獵作響。她俯瞰着下方翻騰的雲海,遠眺着懸浮的仙山和流淌的靈脈之光。
沒有恐懼,沒有迷茫。
那雙清冷的眸子裏,映照着這片瑰麗而陌生的天地,如同深潭投入石子,終於蕩開了一絲漣漪。那漣漪深處,是劫後餘生的淡漠,是斬斷前塵的決絕,更有一絲……對未知命運的、冰冷的審視。
現代都市的冰冷記憶,如同她腳下正在消散的雲霧幻影,徹底遠去。
她抬起手腕,月光下,翡翠手鐲溫潤依舊。
“呵……”一聲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嘆息溢出唇邊,隨即消散在風中。
她轉過身,不再看那萬丈深淵,目光投向懸崖後方那片籠罩在月光與靈光下的、幽深而神秘的原始森林。
前塵已斷,往事成煙。
從今日起,楚馨瑤,只爲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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