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晚從片場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
她揉了揉酸疼的小腿,把頭上亂七八糟的發飾一個一個拆下來。今天演的是古裝劇裏的宮女,從早上五點站到現在,說了三句台詞,領了一百塊錢。
“唉。”她輕輕嘆了口氣。
從表演系畢業三個月,同班同學有的籤了公司,有的家裏安排好了出路。只有她,還在各個劇組當群演,跑龍套。
掏出手機看了看餘額:632.5元。
房租下周一交,還要五百。剩下的一百多,要撐一個星期。她算了算,明天再去那個民國戲的劇組看看,聽說需要一群女學生。
走到公交站,最後一班車剛剛開走。
蘇晚晚站在空蕩蕩的站台,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她咬咬牙,打開手機叫車軟件,看了看價格,又關掉了。
“走回去吧,也就四十分鍾。”
她對自己說,把雙肩包往上提了提。
其實蘇晚晚長得很好看。表演系的老師說過,她有一張“天生該吃這碗飯”的臉。杏仁眼,小巧的鼻子,笑起來嘴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大學時追她的男生能排到校門口。
可是進了這個圈子才知道,好看的人太多了。好看,只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走了半小時,拐進老城區的小巷子。
她租的房子在這裏,一棟老式居民樓的頂層,沒有電梯,三十平米,一個月一千二。優點是便宜,缺點是洗澡水時冷時熱,隔音差,夏天熱得像蒸籠。
爬上六樓,蘇晚晚感覺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鑰匙轉了兩圈,門吱呀一聲打開。
屋裏很暗,她沒開燈,直接甩掉鞋子,把包扔在地上。月光從窗戶照進來,能看見簡單的家具: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張小桌子,還有用布遮起來的簡易衣櫃——那是她的“戲服庫”,各種便宜的古裝、民國裝。
她走到衛生間門口,突然想起什麼,又折回來。
從包裏翻出一個小塑料袋,裏面是劇組發的盒飯。晚上那場戲拖得久,她沒來得及吃。
打開一看,青菜已經黃了,米飯硬邦邦的,唯一的一塊紅燒肉泛着白油。
蘇晚晚盯着看了三秒,還是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吃完了。
“不能浪費。”她小聲說。
吃完飯,她終於開了燈。暖黃色的燈光灑滿小屋,顯得溫馨了一點。她走到鏡子前,看着裏面的自己。
臉上的妝還沒卸,粉底有些斑駁,口紅掉了一半。頭發被發套勒得緊,現在散下來,頭皮還在隱隱作痛。
“蘇晚晚,加油。”
她對鏡子裏的自己說,還比了個拳頭。
這是她的習慣。每天回家,再累也要對着鏡子說一句加油。媽媽說,只要不放棄,總會有機會的。
脫掉外套,她拿起睡衣和毛巾,推開衛生間的門。
衛生間很小,轉身都困難。她調好熱水,等了一會兒,花灑終於流出溫熱的水。
“太好了,今天熱水來得快。”
她開心地嘟囔,迅速脫掉衣服,站到花灑下面。
溫熱的水流沖在皮膚上,帶走了一天的疲憊。蘇晚晚閉上眼睛,長長地舒了口氣。
這一刻是最舒服的。不用想明天要去哪個劇組,不用算還剩多少錢,不用對着導演副導演賠笑臉。只有她,和溫暖的水。
她哼起歌來,是一首今天在片場聽到的老歌。
洗頭發,打沐浴露,沖幹淨。她伸手去摸架子上的毛巾——
就在這一瞬間。
衛生間裏突然亮起刺眼的藍光。
不是燈光的那種亮,而是像閃電一樣,猛地炸開,把整個小空間照得如同白晝。
“啊!”
蘇晚晚嚇得尖叫一聲,本能地蹲下身,用胳膊擋住眼睛。
光太亮了,即使閉着眼也能感覺到那片熾白。緊接着是“轟”的一聲悶響,像什麼東西重重砸在地上。
然後,光消失了。
一切恢復原樣。花灑還在譁譁流水,衛生間裏霧氣彌漫。
蘇晚晚心髒狂跳,蹲在地上不敢動。過了好幾秒,她才敢慢慢睜開眼。
然後,她看到了這輩子最不可思議的景象。
她的衛生間地板上,躺着一個男人。
一個沒穿衣服的男人。
蘇晚晚的大腦完全空白了。
她張着嘴,卻發不出聲音。眼睛瞪得圓圓的,看着地上那個人。
男人側躺着,身上有些奇怪的傷口,正在微微發光——不是血的那種紅,而是淡淡的、像螢火蟲一樣的藍光。他的頭發很長,溼漉漉地散在地上,遮住了部分臉。
但能看出,他長得……很好看。
不是普通的好看。是那種,蘇晚晚在電視上都沒見過的,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人。眉毛很濃,鼻梁高挺,嘴唇沒什麼血色,但形狀好看。
而且,他沒穿衣服。
一絲不掛。
蘇晚晚的臉“唰”地紅透了,從脖子紅到耳根。她猛地轉過身,背對着地上的人,手忙腳亂地抓過浴巾裹住自己。
“你、你你是誰?!”
她的聲音在發抖。
地上的人沒有反應。
蘇晚晚等了幾秒,小心地轉過頭,用眼角餘光瞥過去。
男人一動不動。那些發光的傷口,光芒正在慢慢變弱。
他昏過去了。
蘇晚晚腦子一團亂。怎麼回事?這人怎麼進來的?衛生間門鎖得好好的,窗戶外面是六樓高空,根本不可能爬進來。還有那藍光,那發光的傷口……
“我在做夢嗎?”
她掐了自己胳膊一下,疼。
不是夢。
花灑還在流水,熱氣蒸騰。蘇晚晚裹緊浴巾,顫抖着伸出手,想碰碰那個人,又縮回來。
“喂……你、你還活着嗎?”
沒有回答。
她看到男人的胸口微微起伏,還活着,但呼吸很弱。
怎麼辦?報警?打120?可是怎麼說?說有個裸體男人突然出現在我家浴室,傷口還會發光?
警察會信嗎?醫生會信嗎?
她會不會被當成瘋子?
蘇晚晚蹲在地上,抱着頭。水還在流,打溼了她的頭發。她伸手關掉花灑,衛生間突然安靜下來,只有她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響得要命。
又過了幾分鍾。
她慢慢冷靜下來一點。不管怎麼樣,不能讓人死在這裏。
她深吸一口氣,轉身面對那個男人。這次她強迫自己不去看別的地方,只盯着他的臉。
“我、我幫你叫救護車。”
她說着,準備去拿手機。
就在她的手要碰到門把手的時候,地上的男人突然動了一下。
蘇晚晚嚇得往後跳,背撞在牆上。
男人的眼睛睜開了。
那是一雙很特別的眼睛,即使在昏暗的衛生間裏,也亮得驚人。他看着蘇晚晚,眼神先是迷茫,然後慢慢聚焦。
他的嘴唇動了動,發出幾個音節。
蘇晚晚沒聽懂。那不是中文,也不是英語,是一種她從沒聽過的語言,聽起來很古老,很……奇怪。
男人似乎也意識到語言不通。他皺了皺眉,掙扎着想坐起來,但傷口讓他悶哼一聲,又倒了下去。
那些發光的傷口,現在光更弱了,幾乎看不見。
“你、你別動!”蘇晚晚趕緊說,“你受傷了,我幫你叫醫生……”
男人看着她,又說了幾句話。他的聲音很好聽,但語氣很急,好像在問什麼重要的事。
蘇晚晚搖頭:“我聽不懂。”
男人沉默了。他盯着蘇晚晚看,眼神銳利得像要把她看穿。然後,他的目光移到周圍——塑料花灑,瓷磚牆壁,玻璃鏡,塑料牙刷杯。
他的表情變得非常困惑。
蘇晚晚也在看他。離近了看,她發現男人身上的傷口很奇怪。不是刀傷,不是擦傷,而是一些像裂紋一樣的痕跡,從皮膚下面透出淡淡的藍光。而且這些“裂紋”似乎在……慢慢愈合?
她看得太專注,沒注意到浴巾滑落了一點。
男人突然別過臉。
蘇晚晚這才反應過來,“啊”了一聲,趕緊把浴巾拉好,臉紅得能滴血。
衛生間裏陷入一種尷尬到極點的沉默。
最後,還是蘇晚晚先開口。她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你……你能聽懂我說話嗎?”
男人轉回頭,看了她一會兒,點了點頭。
又搖頭。
他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指指腦袋,做了個“一點點”的手勢。
蘇晚晚大概明白了:“能聽懂一點,但不多?”
男人點頭。
“那……那你從哪裏來的?”蘇晚晚問,“怎麼進來的?”
男人看着她,張了張嘴,又閉上。他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他抬手,指了指天花板。
蘇晚晚抬頭看了看,只有老舊的燈泡和蛛網。
“從……上面?”
男人搖頭。他想了想,做了個“降落”的手勢,又指了指自己發光的傷口——現在光幾乎看不見了。
“從天而降?受傷了掉下來?”蘇晚晚試着理解。
男人點頭,又搖頭。他看起來很累,臉色越來越蒼白。
蘇晚晚看着他的樣子,突然覺得,不管這人是誰,從哪兒來,他現在需要幫助。
“你先起來,我扶你到外面。”她說,“地上涼。”
她伸出手,又停住。這人沒穿衣服。
蘇晚晚的臉又紅了。她站起來,打開衛生間的門,從外面椅子上抓過自己的外套——一件寬大的牛仔外套。
“先、先穿上這個。”
她把外套扔過去。
男人接住,看了看,又看了看她。蘇晚晚趕緊轉過身。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過了一會兒,聲音停了。
蘇晚晚小心地回頭。
男人已經穿上了她的牛仔外套。外套穿在他身上有點小,袖子短一截,扣子扣不上。但好歹遮住了身體。
他扶着牆,慢慢站起來。動作很吃力,每動一下都皺緊眉頭。
蘇晚晚趕緊過去扶住他。
碰到他手臂的瞬間,她感覺到一種奇怪的溫度——不冷不熱,像是溫玉。而且他的皮膚很光滑,沒有任何瑕疵,除了那些正在消失的發光裂紋。
“慢點慢點。”
她扶着男人,一步一步挪出衛生間,坐到床邊。
男人坐下後,長長地舒了口氣,閉上眼睛。他的睫毛很長,在臉上投下淺淺的陰影。
蘇晚晚站在旁邊,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她看看這個男人,又看看窗外漆黑的夜,再看看這個三十平米的小屋。
今天之前,她最大的煩惱是下個月的房租。
現在,她的浴室裏掉下來一個會發光的神秘裸男。
“我的天……”她小聲說,揉了揉太陽穴,“這都什麼事啊。”
床上的男人突然睜開眼睛。
他看着蘇晚晚,很認真地看着。然後,他用手指了指自己,清晰地說出兩個字:
“凌霄。”
蘇晚晚愣住。
“凌霄?”她重復,“你的名字?”
男人——凌霄——點頭。他又指了指蘇晚晚,用疑問的眼神。
“我、我叫蘇晚晚。”
“蘇……晚晚。”凌霄慢慢念出她的名字,發音有點生硬,但很好聽。
念完,他對她點了點頭,像是正式認識。
然後,他身體一晃,向後倒在床上,又昏了過去。
“喂!凌霄!凌霄!”
蘇晚晚趕緊過去,拍拍他的臉。沒反應。
她試了試他的呼吸,還在,但很弱。那些發光的裂紋已經完全消失了,皮膚上一點痕跡都沒留下,好像從來沒受過傷。
可是他的臉色蒼白得像紙,眉頭緊皺,好像在做什麼痛苦的夢。
蘇晚晚站在床邊,看着這個突然出現在她生活中的陌生男人,腦子裏亂成一團麻。
她該報警嗎?
該叫救護車嗎?
還是……等他醒來,問清楚怎麼回事?
窗外的月亮被雲遮住,屋裏暗了下來。只有床頭的小台燈,發出微弱的光,照着凌霄安靜的睡臉。
蘇晚晚咬了咬嘴唇。
最後,她拉過被子,輕輕蓋在凌霄身上。
“算了。”她對自己說,“明天再說吧。”
她走到牆角,從櫃子裏翻出一條舊毯子,鋪在地上。
關燈前,她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凌霄。
月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他臉上。他的睡容很平靜,完全不像一個剛剛從天上掉下來、傷口還會發光的人。
蘇晚晚躺在地上,裹緊毯子,眼睛睜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
她怎麼也睡不着。
今天發生的一切,像電影一樣在腦子裏回放。那刺眼的藍光,轟的響聲,還有浴室地板上那個……
她的臉又開始發燙。
“蘇晚晚,”她小聲對自己說,“你要冷靜。冷靜。”
可是心髒還是跳得很快。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迷迷糊糊睡着。
夢裏,她還在片場跑龍套,導演突然指着她說:“你,演仙女。”然後她飛了起來,越飛越高,飛進一片藍光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