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銘是這座監獄裏最不受待見的囚犯，沒有之一。
放風時間，水泥牆圈出的四方天空下，囚犯們三五成群，用汗臭、髒話和原始的暴力維系着這裏弱肉強食的生態。空氣燥熱，彌漫着塵土與荷爾蒙的腥臊氣。而在操場最偏僻的角落，林銘背對着整個喧囂的世界，像一尊石像般蹲在地上，指尖捏着一個偷藏下來的粉筆頭，在全神貫注地演算。
地上，密密麻麻的白色公式與符號蜿蜒鋪開，像某種來自異世界的密碼，又像是一片即將成型的魔法陣。拉普拉斯算子、非線性偏微分方程、病毒載量衰減曲線……這些精密的智慧結晶，與周圍粗糲、絕望的現實格格不入，仿佛是兩個無法交融的圖層錯誤地疊加在了一起。
“喂，你們看，那瘋子又開始鬼畫符了！”一個滿是譏諷與諂媚的聲音響起，是獄霸黑熊手下的瘦猴。他話音落下，立刻引來一陣刻意放大的哄笑，如同投石入水，卻在林銘這片深潭前泛不起絲毫漣漪。
林銘恍若未聞，他的世界仿佛被一個無形的屏障隔絕。他正推演到關鍵處——一種基於空氣動力學和病毒載量的新型孢子傳播模型，其突變速率遠超現有生物學認知。根據他心算的結果，大氣中的某種未知孢子或病毒濃度，將在七十三個地球日後達到臨界點，引發鏈式反應，徹底改寫地球生態。
時間，不多了。
他微微蹙眉，用袖子輕輕抹去一個因地面不平而產生的偏差參數，重新代入。這個動作，熟練得讓人心疼，仿佛他擦拭的不是粉筆末，而是這個污濁世界裏唯一幹淨的真理。
“媽的，裝什麼清高！”瘦猴見被無視，惱羞成怒，幾步上前，帶着一股餿味的風，一腳狠狠踹散了那片密密麻麻的公式，“熊哥叫你過去！媽的，整天寫這些鬼東西，能當飯吃還是能讓你早點出去？”
粉末飛揚，如同被驚起的白色飛蛾。林銘緩緩抬起頭。他的臉很幹淨，皮膚是久不見陽光的蒼白，在這樣污濁的環境裏顯得異常突兀。鏡片後的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水，看不到絲毫被冒犯的波瀾，只有被打斷思考的些微不悅。他默默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什麼也沒說，朝着黑熊那群人的方向走去。
這種逆來順受，更是助長了對方的氣焰。
黑熊像座鐵塔般坐在一個水泥墩上，上下打量着走來的林銘，咧嘴露出滿口被煙熏黃的牙：“小子，聽說你以前是個什麼……科學家？”聲音粗啞，帶着毫不掩飾的戲謔。
林銘沒回答，只是靜靜地看着他，目光像是在觀察一個行爲模式奇特的樣本。
“科學家好啊，”黑熊嗤笑一聲，一把抓過林銘剛才沒動幾口的午飯——一碗渾濁的菜糊，將裏面唯一的一根瘦小的肉腸塞進自己嘴裏，含糊不清地說，“來，給哥幾個講講，你算來算去，算出今天午飯歸我了嗎？”
周圍爆發出更大的哄笑，仿佛這是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
林銘推了推鼻梁上並不存在的眼鏡——這只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平靜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嘈雜的笑聲：“我算出了，以你目前攝入的脂肪和膽固醇比例，加上你肝髒已有的酒精性損傷跡象，三年內突發心腦血管疾病的概率，是87.3%。如果考慮你潛在的遺傳風險，這個數字可以上調到91.8%。”
笑聲戛然而止。
黑熊的表情僵在臉上，嘴裏的肉腸突然就不香了，味同嚼蠟。他猛地站起來，一身橫肉繃緊，一把揪住林銘的衣領，惡狠狠地盯着他，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林銘臉上：“你他媽咒我？”
林銘依舊平靜地與他對視，眼神裏沒有恐懼，甚至帶着一絲研究者觀察樣本般的審視：“基於數據的客觀推論，不涉及主觀詛咒。另外，你剛才的劇烈動作，會使你的瞬時血壓升高約25毫米汞柱，對已經硬化的血管壁造成沖擊，建議你冷靜。”
“你……”黑熊氣得額頭青筋暴起，血液沖上腦門，整張臉漲成了豬肝色。但對着這雙毫無情緒、仿佛能看穿他五髒六腑的眼睛，他竟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甚至心底泛起一絲莫名的寒意。他猛地鬆開手，將林銘摜在地上，“滾！真他媽是個瘋子！晦氣！”
林銘默默爬起來，細致地整理了一下被扯皺的囚服，仿佛在整理一件實驗服，轉身走回自己的牢房。身後，是各種不堪入耳的辱罵和嘲諷，試圖用聲音挽回失去的顏面。
“讀書讀傻了的廢物！”
“還科學家呢，屁都不是！”
“活該被關一輩子！”
回到陰暗潮溼的牢房，室友王猛正靠在床頭擦拭着虯結的肌肉。這個因爲沖動傷人進來的前格鬥運動員，瞥了林銘一眼，眼神復雜，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在他看來，這個室友除了腦子不正常，倒也沒什麼壞處，至少從不惹麻煩，安靜得像不存在。
林銘習以爲常地爬到自己的上鋪，從枕頭下摸出幾張皺巴巴、卻保存完好的紙和一小包用塑料紙小心翼翼包着的東西。裏面是他用不同顏色的泥土、植物汁液甚至鐵鏽分門別類制作的“實驗材料”。
他開始了每天雷打不動的“研究”。用唾液粘合紙張，記錄着今天觀察到的異常——老鼠的躁動頻率顯著提升、空氣中那一絲微不可察的甜腥異味、雲層流動速度那違背氣象模型的細微變化。所有這些看似無關的數據，都在他腦內的龐大模型中，指向同一個驚悚的結論。
末世，並非憑空而來。它更像是一場早有預謀的、精準的……“收割”。
而他，很可能是極少數，甚至唯一一個窺見真相一角的人。這並非幸運，而是一種殘酷的負擔。
夜深人靜，當整個監獄沉入鼾聲、夢囈和鐵鏈的摩擦聲時，林銘會悄無聲息地溜到下鋪，在王猛震驚的目光中，拆開那個老舊收音機的後蓋，用自制的簡陋工具——磨尖的牙刷柄、細鐵絲——調整着裏面的元件。
“你……你在幹嘛？”王猛終於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生怕驚擾了這個“瘋子”的危險舉動。
“嚐試接收一點……‘外面’的真實聲音。”林銘頭也不抬，語氣依舊平淡，手指穩定得像在進行精密手術，“常規頻段充滿了無意義的噪音和官方安撫，我在嚐試捕捉特定頻段的生物電信號殘餘，那或許更接近真相。”
王猛聽得雲裏霧裏，只覺得這家夥瘋得更厲害了，但又隱隱覺得，他做的事似乎有那麼一點……不同尋常。
然而，就在這一晚，林銘的耳機裏（他用廢棄的耳機制作的），突然傳來一陣極其尖銳、紊亂，充滿毀滅與痛苦意味的嘶鳴！絕非任何已知生物所能發出！
幾乎在同一時間，監獄的燈光猛地瘋狂閃爍，如同垂死掙扎，然後“啪”的一聲徹底熄滅！遠處，淒厲的警報剛剛拉響，就被更淒厲的、不似人聲的慘叫瞬間覆蓋！緊接着，是沉重的撞擊聲、撕扯聲和……令人頭皮發麻的咀嚼聲，由遠及近，如同潮水般涌來！
“砰！砰！砰！” 牢房外的走廊，傳來瘋狂拍打鐵門的聲音，那不是人在求救，更像是野獸在沖撞。
王猛一個激靈跳起來，渾身肌肉緊繃，擺出戰鬥姿態，緊張地盯着牢門，呼吸粗重。
黑暗中，林銘卻緩緩摘下了耳機。他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種“果然如此”的冷靜，甚至帶着一絲終於等到答案、塵埃落定的釋然。
他滑下床鋪，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借着窗外透進的、被血色月光污染的微弱光線，看向手中那個他私下改良過的、能顯示異常生物電信號的簡易示波器。
屏幕上的波形，正以前所未有的幅度瘋狂地跳動，指針一次次撞向代表毀滅的紅色峰值區域。
“變量確認。”他輕聲自語，仿佛在實驗室裏完成了一次成功的驗證，聲音冷靜得沒有一絲溫度。
“實驗樣本，已提前送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