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姝默默地關掉了吵鬧的水壺。燃氣灶的火焰熄滅，發出輕微的“噗”聲，在這突然安靜的公寓裏顯得格外清晰。
沈聿似乎被這聲音驚醒，他身體微微一僵，幾乎是下意識地，輕輕推開了懷裏的沈倩。他的動作帶着一種不易察覺的倉促，空洞的眼睛轉向林姝的方向，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抿成了一條蒼白的直線。
沈倩被推開，臉上掠過一絲極快的失落，但很快又被重逢的淚水掩蓋。她順着沈聿“視線”的方向，看向站在廚房門口、臉色蒼白的林姝，露出一抹帶着歉意的、柔弱的微笑。
“這位就是……林姝小姐吧？”沈倩的聲音依舊帶着哭腔，卻溫婉動人，“謝謝你……謝謝你這段時間照顧我哥哥。”
她的話語得體，姿態謙和，卻像一根無形的針，精準地刺破了林姝勉強維持的鎮定。“照顧”兩個字，輕飄飄地將林姝這兩年的陪伴定性爲了外人的義務勞動。
林姝扯了扯嘴角，想回一個笑容，卻發現臉部肌肉僵硬得不受控制。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沒什麼。你……回來就好。”
氣氛尷尬得幾乎能擰出水來。
沈聿彎腰，摸索着撿起地上的盲杖，握緊。他轉向沈倩，聲音已經恢復了大部分平靜，但仔細聽，仍能察覺到一絲未褪的波瀾：“倩倩，你怎麼……這些年，你在哪裏？”
沈倩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她走上前，自然地挽住沈聿的手臂，仿佛這是她做了千百遍的動作。“哥，說來話長……我們能不能，先坐下說？”
沈聿的身體有瞬間的僵硬，但最終沒有抽出手臂，任由沈倩攙扶着，走向沙發。
林姝看着他們並肩走向客廳的背影，沈倩那纖細的身影幾乎倚在沈聿身側，是如此的自然而然，仿佛她從未離開過。而自己，倒像是個多餘的、闖入別人世界的旁觀者。
她默默地走到餐桌旁，將已經做好的、還冒着熱氣的飯菜端上桌。糖醋排骨，清炒時蔬，番茄蛋湯……都是沈聿習慣了的、她做的家常味道。
“先吃飯吧。”她低聲說，聲音有些發澀。
沈倩扶着沈聿在餐桌旁坐下，自己則坐在了他旁邊原本屬於林姝的位置。她看着桌上的菜，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隨即對沈聿柔聲道：“哥，都是你愛吃的呢。林小姐真細心。”
沈聿沒有說話，只是拿起筷子。他吃飯的動作依舊有些緩慢和笨拙，需要靠記憶和觸覺來確定食物的位置。
沈倩看着他，眼眶又紅了，拿起公筷，極其自然地夾了一塊排骨，小心地放到沈聿的碗裏。“哥，你嚐嚐這個。小心有骨頭。”
她的動作嫺熟，帶着一種親昵的、不容置疑的熟稔。那是林姝即使與沈聿相處兩年，也始終帶着一份小心和距離，而無法擁有的自然。
沈聿的動作頓了一下，低聲道：“我自己可以。”
“我知道你可以，”沈倩的聲音帶着哽咽的撒嬌意味，“可是哥，我以前……都是這樣照顧你的啊。讓我……再照顧你一次，好不好？”
沈聿沉默地吃下了那塊排骨，沒有再拒絕。
林姝坐在他們對面的位置，看着這一幕，食不知味。碗裏的米飯像沙礫一樣難以下咽。她感覺自己像個透明人，被隔絕在他們之間那堵無形的、名爲“過去”的牆之外。
這頓飯，在一種極其詭異的氣氛中結束。
飯後，沈倩主動收拾碗筷，動作利落。她仿佛才是這個家的女主人，而林姝，只是個客人。
“哥，你這裏……有我能住的地方嗎？”沈倩洗着碗，聲音透過水聲傳來，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無助和期盼，“我剛回來，還沒來得及找住處……”
沈聿坐在沙發上，聞言，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才道：“隔壁房間空着，你可以暫時住下。”
“謝謝哥！”沈倩的聲音立刻充滿了雀躍。
林姝的心，徹底沉了下去。她知道，沈聿不可能拒絕“失而復得”的妹妹。可沈倩的入住，意味着什麼？意味着他們三人將要在同一個屋檐下，上演怎樣令人窒息的戲碼？
她站起身，對沈聿輕聲道：“我……我去花店看看，今天還沒盤賬。”
沈聿“看”向她，點了點頭，聲音聽不出情緒：“早點回來。”
林姝拿起外套和包，幾乎是逃離般地出了門。關上門的瞬間，她仿佛還能聽到身後客廳裏，沈倩溫言軟語地對沈聿說着什麼，以及沈聿那低低的、她聽不分明的回應。
夜風帶着涼意吹在臉上，林姝才發覺自己臉上不知何時已是一片冰涼。
她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看着周圍燈火通明，卻感覺前所未有的孤獨。
沈倩回來了。
那個活在傳說裏、禁錮了她十年、也讓沈聿念念不忘的“白月光”，真的回來了。
而她林姝，這個靠着模仿她才能存在的替身，這個陪伴沈聿走過最黑暗復仇之路的盟友，又該置於何地？
她想起沈聿聽到沈倩名字時那失控的反應，想起他看着沈倩時（盡管他看不見）那復雜難言的眼神，想起沈倩那自然而親昵的舉動……
一種巨大的、令人恐慌的預感，像潮水般將她淹沒。
她和沈聿之間，那剛剛萌芽、尚未言明的感情，在沈倩歸來的這一刻，似乎變得岌岌可危，甚至……可笑起來。
與此同時，公寓內。
沈倩收拾好廚房，走到客廳，在沈聿身邊坐下。她沒有立刻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沈聿輪廓分明的側臉，看着他空洞的眼睛，心像被針扎一樣疼。
“哥，”她輕聲開口，打破了沉默，“你的眼睛……”
“江臨做的。”沈聿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沈倩的眼淚瞬間涌出，她握住沈聿的手，聲音顫抖帶着恨意：“對不起，哥……都是因爲我……如果不是我引狼入室，你也不會……”
沈聿抽回了手，語氣依舊平淡：“都過去了。”
沈倩看着他疏離的態度，心裏一痛。她咬了咬唇，換了個話題：“那個林姝……你們……在一起了？”
沈聿沉默了片刻，才道：“她幫了我很多。”
避重就輕的回答，讓沈倩的心更加下沉。她了解沈聿，如果他真的只把林姝當作盟友，會直接否認。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答案。
“她很漂亮，”沈倩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眼睛……和我很像。”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沈聿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沈倩捕捉到了他這細微的反應，心中那股不甘和嫉妒如同藤蔓般瘋狂滋長。她靠近沈聿一些，聲音帶着回憶的朦朧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
“哥，你還記得嗎？小時候我發燒，你整夜不睡地守着我，給我換毛巾……還有那次我摔傷了膝蓋，是你背着我走了好幾裏路去看醫生……你說過，你會永遠保護我的……”
沈聿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蜷縮了一下。那些被刻意塵封的、屬於“兄妹”的過往，隨着沈倩的話語，清晰地浮現在黑暗中。
他當然記得。
他也記得，自己曾經是如何珍視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妹妹。那份感情，在少年懵懂時，甚至一度模糊過親情的界限，只是被他強行壓下，牢牢禁錮在兄妹的名義之下。
後來沈倩和江臨在一起，他雖有不滿，卻也只能以兄長的身份默默關注。直到她“死亡”的消息傳來，那被壓抑的情感才化爲滔天的怒火和復仇的執念，支撐着他在黑暗中前行。
如今，她活着回來了。
帶着他們共同的過去，帶着他曾經未能說出口、也永遠不可能說出口的情感。
而林姝……
想到林姝，沈聿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纏繞住，有些發緊。那個在他最黑暗、最醜陋的時候出現在他身邊的女人，那個帶着一身傷痕卻依舊堅韌地想要溫暖他的女人……他們之間，早已超越了簡單的盟友關系。
可是，倩倩回來了。
他該如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混亂的局面？
看着沈聿陷入沉默和掙扎的側臉，沈倩的嘴角，在黑暗中，幾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極淡的、勢在必得的弧度。
哥，這一次，我不會再把你讓給任何人。
尤其是……一個我的替代品。
而遠在熱帶雨林莊園的江臨，看着手下最新傳來的、關於沈倩已秘密回國並出現在沈聿住處的消息，臉上露出了一個瘋狂而扭曲的笑容。
很好。
演員都到齊了。
他的“倩倩”，果然還是放不下那個瞎子。
那麼，就讓他來給這場久別重逢的好戲，再添一把火吧。
他拿起一個加密衛星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
“可以開始下一步了。把‘禮物’，送給那位……林小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