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
監護儀那尖銳的長鳴,像把燒紅的細鐵絲,死命往姜河腦仁裏鑽。
消毒水味很沖,混着一股將死之人特有的腐朽氣,熏得人胃裏翻江倒海。
姜河覺得自己像條被甩上岸的魚,肺葉破風箱般劇烈起伏,卻吸不進哪怕一絲氧氣。
一只手伸了過來。
保養得極好,皓腕上戴着只滿綠的翡翠鐲子,光那鐲子就夠普通人吃幾輩子。
可這只手的主人,沒哪怕一秒猶豫,幹脆利落地關了呼吸機閥門。
然後——猛地拔掉了氧氣管。
“赫……赫……”
姜河眼珠暴突,喉嚨裏發出嘶鳴,死死盯着病床邊那個衣着華貴的老婦人。
李紅梅。
這個他愛了一輩子,捧在手心怕化了,甚至爲她拋妻棄女的女人。
此刻,她那張塗滿昂貴脂粉的臉上,沒半點悲傷。
只有解脫。
“老姜,別瞪我,省點力氣上路吧。”
李紅梅俯下身,濃烈的香水味嗆得姜河想咳,卻連咳的力氣都沒了。
“醫生說你還能拖個把月,但我實在不想伺候了。這幾十億家產攥在你手裏,我看着心煩。”
姜河手指在床單上死命抓撓,指甲崩斷,滲出血絲。
“哦對了,臨走前告訴你個秘密,也讓你做個明白鬼。”
李紅梅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湊到他耳邊:
“你一直以爲沈小雨當年是跟野男人跑了,對吧?”
姜河渾濁的瞳孔猛地一縮。
沈小雨。那個被他嫌棄土氣、沒文化,最後狠心拋棄在北大荒的糟糠之妻。
“其實啊,她是餓死的。”
李紅梅聲音裏帶着絲變態的快意,“1976年那個冬天,大雪封山。她爲了給你那死鬼老娘省一口吃的,自己喝了半個月觀音土。”
“死的時候,肚皮漲得像個皮球,是被活活撐裂的……還有你那個剛出生的女兒,在雪地裏凍成了一根硬邦邦的冰棍。”
“那時候你在這個幹嘛呢?哦,你在城裏給我過生日,正拿着全家的口糧給我換那塊上海牌的手表呢。”
轟!
五髒六腑仿佛瞬間被人用攪拌機絞成了粉末。
餓死的……喝觀音土……凍成冰棍……
“啊!!!”
姜河張大嘴想嘶吼,想爬起來掐死這個惡鬼,可喉嚨裏只擠出最後一口帶血腥味的氣。
無邊黑暗瞬間吞沒一切。
悔恨如烈火焚燒靈魂。
如果有來世……李紅梅!我必讓你生不如死!
小雨……我對不起你……
……
“呼——!”
一聲劇烈的抽氣,姜河猛地坐了起來。
冷。刺骨的冷。
那是一種仿佛能把骨髓都凍結的寒意,瞬間穿透身體。
沒消毒水味,沒呼吸機噪音。
取而代之的,是股濃烈的、發黴的土腥味,還有那如鬼哭狼嚎般的風聲。
“嗚嗚——嗚嗚——”
北風順着窗戶紙縫隙鑽進來,像刀子割臉,生疼。
姜河大口喘着粗氣,冷空氣灌進肺裏,像吞了把冰碴子,卻讓他混沌的大腦瞬間清醒。
這是哪?
他下意識抬手摸臉,動作一頓。
借着窗外透進來的慘白雪光,他看到了一雙年輕的手。雖然粗糙,指節布滿凍瘡和老繭,但這絕不是那雙屬於八十歲老人的枯槁之手!
姜河猛地轉頭,目光像鷹隼般掃視四周。
昏暗逼仄的房間,四面漏風的土坯牆,牆皮脫落露出裏面的枯草。
牆上,掛着本老式手撕日歷,被風吹得譁啦作響。
姜河連滾帶爬撲過去,死死盯着那上面的日期。
1975年,12月12日。
“我……回來了?”
手指顫抖着撫摸那張粗糙日歷紙,指尖傳來的觸感真實得可怕。
那種巨大的、失而復得的狂喜,沖擊得他頭皮發麻,渾身顫栗。
真的回來了!回到這個讓他魂牽夢繞,卻又悔恨終生的北大荒!
“吱嘎——”
那扇搖搖欲墜的破木門,被艱難推開條縫。一股裹挾着雪花的寒風,肆無忌憚灌進來。
一個瘦小身影,頂着風雪,艱難擠進了屋。
是個女人。
穿着件明顯不合身的灰布棉襖,補丁摞補丁,因太舊,棉花早板結了,薄得像張紙。
她很瘦。顴骨突出,臉色蠟黃,整個人像根幹枯的蘆葦。
唯獨那雙眼,清澈得像汪泉水,卻透着股小心翼翼的怯懦。
她手裏端着個缺口的粗瓷大碗。
碗裏是一碗稀得不能再稀的粥,清湯寡水,只有碗底沉着幾粒可憐的苞米碴子。
女人看到坐起來的姜河,嚇得一縮脖子。
那雙布滿凍瘡、紅腫得像胡蘿卜的小手,緊緊捧着那只破碗,像是捧着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
“當……當家的,你醒了?”
聲音很小,帶着絲顫抖,像犯了錯的孩子等待責罰。
姜河瞳孔劇烈收縮。
沈小雨。活生生的沈小雨。
不是前世那個冷冰冰的墓碑,也不是被觀音土撐破肚皮的屍體。
她還活着。
姜河感覺喉嚨像被塞了團棉花,心髒像被鈍刀子來回鋸着。
前世,就是在這個冬天,他拿着家裏僅剩的口糧,去給李紅梅換了那塊該死的上海手表。
而沈小雨,一聲不吭,默默忍受飢餓寒冷……
“啪!”
姜河猛地抬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
極脆的響聲在黑屋裏回蕩。臉頰火辣辣的疼。
不是夢!
沈小雨被嚇壞了,以爲姜河又發脾氣,渾身一哆嗦,差點把碗摔了。
“當家的……你、你別生氣……”
沈小雨慌亂地把碗往前遞,帶着哭腔:
“家裏真沒米了……這點苞米碴子,還是我去大隊部掃倉庫地縫摳出來的……你趁熱喝,喝了身上就暖和了……”
她邊說邊下意識往後退半步,似乎做好了挨打準備。
該死!真該死啊!
姜河深吸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翻涌的酸澀:
“小雨,過來。”
沈小雨愣住了。以前姜河叫她從來都是“喂”,從未這麼溫和過。
她猶豫着,挪動那雙穿單薄布鞋的小腳,一點點蹭到炕邊。
“把碗給我。”
姜河接過碗,看着碗裏那幾乎可當鏡子照的米湯。
這就是這一家子,最後的口糧嗎?
“你喝了嗎?”姜河盯着她的眼。
沈小雨慌亂避開目光,咽口唾沫:“喝……喝了。我在灶房吃過了,飽飽的。”
咕嚕——
一聲突兀巨響,無情戳穿了她的謊言。聲音是從沈小雨幹癟肚子裏傳出來的。
沈小雨臉瞬間漲通紅,手足無措。
姜河把碗往炕桌上一放,剛想說話。
咕嚕嚕——
比剛才更響亮的一聲轟鳴,從姜河自己肚子裏傳了出來。
那種強烈的、如胃酸腐蝕胃壁的飢餓感,瞬間席卷全身,讓他眼前一黑。
生存危機,在重生第一刻,就赤裸裸架在他脖子上。
沈小雨急了,連忙端起碗往姜河嘴邊送:
“當家的,你快喝吧!別管我,我不餓,我抗造……你要是餓壞了,咱這個家可咋整啊?”
姜河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腕。
手感枯瘦如柴,全是骨頭。
“這水飽,我不喝。”
姜河咬着牙,盯着她那雙驚慌失措的眼睛,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
“要吃,咱們就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