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乾的意識,是從一片冰冷的死寂中被強行拽回來的。
像是溺水者猛地沖出水面,劇烈的頭痛伴隨着海嘯般的記憶,沖刷着他每一根神經。
龍椅。
金殿。
下方,百官俯首,死寂一片。
他叫趙乾,大夏王朝的皇帝,四十五歲。
他也是趙乾,另一個世界商業帝國的締造者,剛剛在一次高強度的並購談判後力竭猝死。
兩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記憶,此刻如同兩條狂暴的巨蟒,在他的腦海中瘋狂撕咬、融合。原主四十五年懦弱而憋屈的帝王生涯,如同一場漫長而無趣的黑白電影,一幀幀閃過。
他看到了對太後王氏的無力,對權臣的妥協,對邊境蠻族的退讓。
更看到了他對唯一的女兒——趙明珠,那份深沉卻又無力的愛。
視線終於聚焦。
他看到了金殿中央,那個瘦弱、單薄,因爲恐懼而微微顫抖的少女。
他的女兒,趙明珠。
大夏唯一的嫡公主,封號“安寧”。
多麼諷刺的封號。
此刻,她正被一個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的異族男人,用一種打量牲口般的眼神,肆無忌憚地審視着。
男人穿着厚重的皮裘,辮發盤在腦後,眼神裏充滿了不加掩飾的輕蔑與欲望。
他是北狄的使臣,呼延桀。
“陛下,我家大單於說了,迎娶安寧公主可以,但得先驗驗貨。”
呼延桀的聲音粗獷刺耳,像生鏽的鐵片刮過玻璃,在這死寂的大殿中回蕩。
“驗貨”二字,如兩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趙乾的耳膜。
他看到女兒的身體猛地一顫,那張本就沒什麼血色的小臉,瞬間慘白如紙。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滑落,滴在冰冷光滑的金磚上,碎成一片絕望。
趙乾的目光掃向下方。
滿朝文武,大夏的肱股之臣,此刻全都低着頭,像一群被霜打了的鵪鶉,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丞相張敬,須發皆白,此刻正眼觀鼻、鼻觀心,仿佛入定。
內閣首輔王振,太後的親侄子,則微微眯着眼,嘴角似乎還掛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
沒有一個人站出來。
沒有一個人爲這個王朝的嫡公主說一句話。
甚至,趙乾能從這死寂中,感受到一種無聲的催促,一種麻木的默許。
他們,都在等着他這個皇帝,咽下這口奇恥大辱。
就像過去的無數次一樣。
“荒唐!”
一個尖細的聲音打破了沉寂,是首席大太監全福,他顫顫巍巍地跪在龍椅旁,臉色煞白:“使臣大人,公主乃金枝玉葉,天潢貴胄,豈……豈能如此折辱……”
呼延桀身後的副使獰笑一聲,上前一步,用半生不熟的夏朝官話說道:“太監,這裏有你說話的份?我家大單於說了,若是公主不值這個價,那歲幣嘛,就得再加五十萬兩!”
赤裸裸的威脅。
赤裸裸的敲詐。
全福被噎得滿臉通紅,卻不敢再多言。
就在這時,一名小太監從側殿快步跑入,一路小跑到全福身邊,遞上一卷明黃的懿旨。
全福展開,只看了一眼,身體便垮了下去,他轉過身,對着龍椅上的趙乾,聲音裏充滿了絕望:“陛下,太後娘娘懿旨……”
他頓了頓,艱難地吐出四個字。
“以大局重。”
這四個字,像四座大山,轟然壓下,將這個王朝最後一點尊嚴,碾得粉碎。
趙明珠瘦弱的肩膀,垮了下去。她眼中的最後一絲光亮,也徹底熄滅了。
趙乾坐在龍椅上,一動不動。
沒有人看到,他藏在寬大龍袍下的雙手,已經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那刺痛,讓他徹底清醒。
他看到了原主記憶中,女兒從牙牙學語到蹣跚學步,看到了她是如何在深宮的壓抑中,依舊努力地對他露出笑容。
那是他唯一的溫暖。
現在,這份溫暖,即將被這群豺狼,當着他的面,徹底撕碎。
去他媽的大局!
趙乾緩緩地,從那張象征着無上權力卻也象征着無盡束縛的龍椅上,站了起來。
這個動作,仿佛一個信號。
整個大殿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抬起頭,驚疑不定地望向高台之上的帝王。
他們看到他們的皇帝,那個素來溫和甚至有些懦弱的君主,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
他一步一步,走下九層龍階。
腳步聲不重,但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髒上。
咚。
咚。
咚。
龍袍的衣角,拂過冰冷的空氣,帶起一陣無聲的勁風。
他走過丞相張敬的身邊,張敬的身體不易察覺地僵了一下。
他路過首輔王振的面前,王振那微眯的雙眼,終於完全睜開,裏面寫滿了錯愕。
他一直走到了女兒的面前。
趙明珠抬起那張掛滿淚痕的小臉,茫然地看着自己的父皇,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趙乾沒有說話。
他只是伸出手,輕輕擦去女兒臉上的淚水。
然後,他轉身,目光落在了離他最近的一名殿前侍衛身上。
那名侍衛被皇帝冰冷的眼神看得渾身一哆嗦,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佩刀。
趙乾的目光,落在了那柄刀上。
不,不是刀。
他看到了侍衛腰間掛着的一柄短小的匕首,那是用來防身的。
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中,趙乾伸出手,解下了那柄匕首。
匕首連着鞘,造型古樸,卻透着一股逼人的寒氣。
他拿着匕首,重新走回到女兒面前。
趙明珠嚇壞了,她以爲父皇要……她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趙乾卻用另一只手,溫柔而堅定地拉住了她冰冷的小手。
他將那柄匕首,塞進了她的掌心。
然後,他俯下身,用只有他們父女倆能聽到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明珠,別怕。”
“從今天起,誰敢再讓你受半點委屈,爹準你……捅死他。”
“天塌下來,爹給你撐着。”
趙明珠的眼睛,猛地睜大了。她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皇,仿佛第一次認識他。
說完,趙乾直起身。
他終於,正眼看向了那個從始至終都抱着雙臂,一臉看戲表情的北狄使臣,呼延桀。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驚雷一般,炸響在每個人的耳邊。
“朕的女兒,大夏的公主,金枝玉葉,豈容爾等蠻夷,品頭論足?”
呼延桀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充滿了不屑和嘲諷:“大夏皇帝,你這是喝多了嗎?別忘了,你們的軍隊,在我們北狄的鐵騎面前,不堪一擊!今天這貨,你要麼驗,要麼……”
他的話還沒說完。
趙乾動了。
沒有預兆。
他猛地抬起腳,狠狠一腳踹在了旁邊一人高的青銅香爐上。
“咣當——!”
沉重的香爐轟然倒地,裏面燃燒的香灰和火星四散飛濺,滾燙的爐身在金磚上留下一道焦黑的痕跡。
巨大的聲響,震得整個大殿嗡嗡作響。
所有人都嚇得魂飛魄散。
呼延桀的笑聲,也戛然而止。
趙乾的眼中,燃燒着兩簇瘋狂的火焰。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對着殿外,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
“禁軍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