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峰頂,正道盟總壇。
萬頃雲海在腳下翻涌,漢白玉鋪就的“正心廣場”一直延伸至懸崖邊緣,仿佛直通霄漢。今日,這裏旌旗蔽日,人頭攢動。八大門派,三十六幫會,有頭有臉的人物幾乎到齊。空氣裏彌漫着檀香、汗味,還有一種壓抑不住的、火熱的期待。
高台之上,香案祭天,青煙筆直,如一道連接天地的細線。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香案前那個白衣身影上——沈青河。
他身姿挺拔如鬆,面容俊朗依舊,只是那慣常噙在嘴角的、令人如沐春風的微笑,今日卻顯得有些縹緲。山風掠過,吹動他素白的長袍,衣袂翻飛間,竟帶起幾分孤鶴般的寂寥。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袖中衣物,那硬硬的觸感,時刻提醒着他今日的真正目的。
司儀長老聲若洪鍾,歷數其功績,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敲在沈青河的心上,也點燃台下數千雙眼睛裏的火焰。
“……剿滅魔教分舵二十八處!格殺魔教護法九人!拯武林於危難,功蓋當代!經各派公議,一致推舉沈青河,繼任正道盟主之位!”
“恭請沈盟主登位!”
“沈盟主!沈盟主!”
歡呼聲如同海嘯,席卷整個青雲峰。年輕弟子們揮舞着手臂,臉龐因激動而漲紅;老一輩的人物撫須點頭,眼中是欣慰與托付。這十年,“玉面閻羅”沈青河的名字,就是正道最鋒利的劍,最堅固的盾。有他在,魔教便聞風喪膽。
沈青河微微閉上了眼。這滔天的聲浪,這沉甸甸的信任,是他十年臥底生涯結出的最荒誕的果實。他袖中的手,緊緊握住了那本《臥底日記》。封皮的粗糲感,讓他恍惚間又回到了那個血與火的夜晚,師尊將他送入正道盟時,那復雜難言的眼神。
“青河,此去……萬事小心。魔教式微,唯有潛入正道核心,方能爲我聖教爭得一線生機。記住,你不再是聖教弟子沈青河,你是父母皆喪於魔教之手的孤兒,是正道未來的希望之星。”
十年了。他扮演得太好,好到連自己都快信了。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內翻江倒海的情緒,緩步走到台前。歡呼聲漸息,數千道目光灼灼,等待着他的就任誓言。
是時候了。結束這場荒誕的戲劇。
他從袖中,取出了那本青布封皮、無字無名的冊子。
台下頓時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隨即化爲更熾熱的期待。
“看!盟主又要分享心得筆記了!”
“定是新的誅魔妙法!”
“快!準備好記下!”
沈青河對這一切置若罔聞。他的指尖有些冰涼,緩緩撫過日記的封面,仿佛在觸摸十年流逝的歲月和那些永墮黑暗的靈魂。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台下,聲音平穩,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諸位同道,今日沈某……蒙此厚愛,心中……五味雜陳。”他頓了頓,努力讓聲音更清晰些,“在此,沈某有一事,關乎正道根基,關乎沈某自身,須向天下英雄……坦白……”
“盟主!”一個炸雷般的聲音打斷了他,是烈刀門的掌門,性烈如火的虯髯大漢,“您就別謙虛了!啥坦白不坦白的,是不是又要講誅魔的緊要處?快!快念那第108頁!上次您提到黑木崖一役,說‘內應之用,在於絕情’,俺老胡琢磨了半年都沒透!今天您非得給大夥兒講明白不可!”
“對!念108頁!”
“盟主,念吧!”
呼聲再起,許多弟子已經熟練地掏出了隨身攜帶的《誅魔筆錄》,眼巴巴地望着,如同最飢渴的學徒。那本《臥底日記》的第108頁,記載着端掉魔教重要分舵黑木崖的詳細經過,早已被奉爲經典中的經典,只是關鍵處語焉不詳,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沈青河的話再次被堵在喉間。他看着那一張張狂熱的臉,那是對“魔教”徹骨的恨意,也是對他“沈青河”毫無保留的信賴。在這種氛圍下,他的“坦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像是一種褻瀆。
他忽然覺得有些可笑,也有些悲涼。他準備了十年的攤牌,竟敵不過一句對“剿匪心得”的渴求。
他沉默着,在震天的呼聲中,緩緩翻開了日記。紙頁譁譁作響,那第108頁,因被無數次暗中翻閱,邊緣已磨損起毛,墨跡也有些暈染。
他找到了那個日期,那個讓他雙手沾滿同門鮮血的日子。
台下瞬間安靜下來,落針可聞。只有山風呼嘯而過。
沈青河看着那熟悉的字跡,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水,灼燒着他的眼睛。他幹澀的嘴唇微動,念出了開篇,聲音低沉得仿佛自語:
“癸未年,七月初三,晴。……目標,黑木崖分舵。此行……需斬斷一切過往,滅……滅此……”
他再次頓住,胸腔劇烈起伏。那兩個字重若千鈞。
台下,經驗豐富的老俠客們已經按捺不住,低聲議論起來,試圖補全盟主“未盡的妙計”:
“滅此頑敵!對!盟主定是要說,對付魔教,須有滅此頑敵之決心!”
“我看是‘滅此契機’,指的就是利用內訌的契機!”
“不對不對,盟主的風格,當是‘滅此退路’,讓自己和手下沒有退路,方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衆人紛紛附和,自以爲理解了盟主的深意,氣氛再次熱烈。
然而,前排一個眼尖的、素來以觀察入微著稱的年輕弟子,名叫林晚,他趁着沈青河停頓的刹那,努力伸頸,目光越過了那微微傾斜的書頁。他看到了那清晰的墨字,與他聽到的議論截然不同。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他失聲驚呼,聲音因驚駭而尖利:
“不對!盟主……盟主紙上寫的……不是‘頑敵’,不是‘契機’……是……是‘滿門’!”
“滅此……滿門?!”
“滿門”二字,如同九天玄冰,瞬間凍結了廣場上所有的聲音和動作。
滅此滿門?
剿滅魔教分舵,對於正道而言,是替天行道,是斬妖除魔,會用“滿門”這等帶着私人恩怨、近乎殘忍的詞匯嗎?這口吻,這意味……
無數道目光,從驚疑、困惑,逐漸轉爲震驚、難以置信,最後死死地釘在沈青河手中那本小小的冊子上,釘在他那張看不出表情的臉上。
狂熱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猜忌和山雨欲來的死寂。
沈青河站在高台中央,感受着那數千道目光從崇拜到懷疑的驟變,仿佛從雲端墜入冰窟。然而,在這極致的壓力下,他心中那根緊繃了十年的弦,卻“錚”地一聲,斷了。
也好。
他輕輕合上了日記本,發出“啪”一聲輕響,在這寂靜中格外清晰。
他抬起頭,臉上不再是溫和,也不再是掙扎,而是一種近乎淡漠的平靜。他嘴角那抹弧度依舊,卻染上了濃濃的嘲諷,不知是對台下衆人,還是對他自己。
他環視全場,目光銳利如刀,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字字如錘,敲在每個人心上:
“看來,諸位對我這‘剿匪心得’,真是……念念不忘。”
“既然如此,”他揚了揚手中的日記,語氣陡然轉冷,帶着一種破罐破摔的決絕,“那今日,沈某便將這第108頁,‘如何端掉黑木崖分舵’的真相,原原本本,念與諸位聽!”
“只望諸位,聽後……還能如此刻般,‘求知若渴’。”
話音落下,他不再看台下驟變的臉色,重新翻開了那決定命運的一頁。真正的風暴,此刻才剛剛開始醞釀。高台之上,雲海之下,一場關乎信仰、身份與生死的大戲,拉開了它血色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