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國兒子寄來的包裹比預想中沉。林硯拆開牛皮紙時,指尖又觸到那種熟悉的溼意——不是包裹受潮的潮,而是像摸到了剛從水裏撈出來的舊物,帶着股陰涼的鐵鏽味。包裹裏沒有貴重東西,只有一個褪色的帆布工具袋,上面繡着“安河機械廠”的字樣,邊角磨得發亮,顯然被人背了很多年。
“這是我爸退休時帶走的工具袋,說裏面裝着‘最重要的東西’。”陳建國兒子的短信附在包裹裏,字跡透着生疏,“整理遺物時發現鎖着,鑰匙孔和你說的37號櫃鑰匙吻合,或許你能打開。”
林硯找出那把鏽鑰匙,插進工具袋側面的小鎖。鎖芯“咔噠”一聲彈開,一股比藍布包更濃重的黴味涌出來,混着機油和金屬氧化的氣息,讓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袋子裏整齊碼着螺絲刀、扳手、遊標卡尺,都是上世紀的老工具,金屬表面覆着層細密的鏽,唯獨一把梅花扳手的手柄被磨得光滑,刻着個小小的“安”字。
最底下壓着個硬殼工作證,塑料封皮已經泛黃發脆,翻開後,陳建國年輕時的照片嵌在裏面——二十歲出頭的他穿着工裝,眼神清亮,胸前別着那枚“平安”徽章,照片邊緣有幾處細密的劃痕,像被指甲反復摳過。工作證內頁寫着“陳建國,1978年入廠,工種:車工”,字跡下方有片深色污漬,像是被水浸泡後又曬幹,邊緣暈開的形狀很不規則。
林硯把工作證放在書桌上,台燈的光打在照片上,突然發現劃痕的位置很奇怪——都集中在照片裏陳建國的肩膀處,像是有人想用指甲把什麼東西從他身後“摳掉”。她湊近細看,污漬在燈光下泛着淡淡的暗紅,用指尖一碰,工作證突然變得冰涼,塑料封皮上凝結出細小的水珠,順着邊緣滴落在桌面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邪門了。”林硯皺起眉,剛想合上工作證,內頁突然自動翻到最後一頁。那裏夾着張折疊的紙條,泛黃的紙面上,陳建國的字跡寫着:“1983年7月15日,星軌記錄儀調試完畢,等小安回來一起看。”紙條末尾有團模糊的墨跡,像是沒寫完的字,被水暈開後變成個奇怪的形狀,像顆歪歪扭扭的星星。
那天晚上,林硯被書桌上的響動吵醒。台燈不知何時自己亮了,工作證攤開在桌面上,照片裏的劃痕在燈光下格外清晰,像是在慢慢變深。她走過去時,突然發現照片裏陳建國的肩膀後,隱約多出個模糊的影子——長發女人的輪廓,穿着藍布衫,半個身子藏在他身後,只有發梢露出一點,在照片裏輕輕晃動。
林硯猛地合上工作證,心髒狂跳。指尖碰到封皮時,塑料殼燙得驚人,像是被火烤過,他慌忙鬆手,工作證“啪”地掉在地上,照片從裏面滑出來,背面朝上落在地毯上。
她撿起照片,背面竟用鉛筆寫着一行字,字跡潦草得幾乎認不出:“她在看我,別讓她走。”墨跡已經幹涸發黑,邊緣卻泛着潮溼的光澤,像是剛寫上去不久。
接下來的幾天,工作證成了新的“異象中心”。林硯把它放進木盒,第二天總會發現它自己躺在書桌上,照片永遠翻開着,劃痕一天比一天深;她試圖用膠帶固定內頁,膠帶卻會在夜裏自動脫落,散落的膠帶碎片在桌面上拼出“星軌”兩個字;最讓他心驚的是,每當凌晨三點(安信裏提過的“廣州夜班結束時間”),工作證裏的工具就會發出輕微的碰撞聲,像是有人在黑暗中悄悄擺弄它們。
“小林,你去老廠房看看吧,那台星軌記錄儀不對勁。”王伯的電話打來時,聲音帶着疲憊,“這幾天深夜總聽見展廳裏有‘咔噠咔噠’的聲,像是有人在調試機器,去看時又空無一人,就那台記錄儀的指針在自己轉。”
林硯趕到文創園時,天剛蒙蒙亮。老廠房的鐵門虛掩着,推開時發出刺耳的“吱呀”聲,晨霧從破損的窗戶鑽進來,在地面投下晃動的光斑。星軌記錄儀立在展廳中央,鏽跡斑斑的底座上,指針果然在緩慢轉動,刻度盤上的熒光漆早已褪色,卻在晨光裏泛着微弱的綠光,停在“1983年7月15日”的位置——正是陳建國紙條上寫的日期。
她走近記錄儀,突然聽見身後傳來布料摩擦的聲音。回頭一看,展廳盡頭的陰影裏,站着個模糊的人影,穿着褪色的工裝,背對着她,手裏拿着把扳手,正彎腰對着一台舊機床擺弄什麼。人影的肩膀很寬,身形和照片裏的陳建國很像,可晨光落在他身上時,地面卻沒有影子。
“陳老先生?”林硯試探着喊了一聲。
人影猛地站直,慢慢轉過身。霧氣太重,看不清臉,只能看到他胸前別着的徽章在微光裏閃了一下,像顆墜落的星星。就在這時,記錄儀突然發出“咔噠”一聲巨響,指針瘋狂倒轉,刻度盤上的綠光瞬間熄滅,人影也隨着光線消失了,像是被濃霧吞掉了。
林硯沖到記錄儀前,發現底座側面有個暗格,裏面放着本巴掌大的筆記本。封面寫着“星軌觀測記錄”,翻開後,裏面畫滿了星星的軌跡,每一頁都標注着日期,從1980年一直延續到1989年。最後一頁的日期停在1989年12月17日——安離世那天,上面畫着一顆孤零零的星,旁邊寫着:“她最喜歡的那顆星,今天很暗。”
筆記本的夾頁裏,藏着半張電影票根,是1982年的《廬山戀》,座位號是“1排7座”,正是安信裏提過的“和建國看的第一場電影”。票根邊緣有牙齒咬過的痕跡,背面用鉛筆寫着“等她回來再看一場”,字跡被淚水暈開,模糊成一片。
林硯把筆記本抱在懷裏,走出老廠房時,晨霧已經散了。陽光透過穹頂的破玻璃照進來,在地面拼出細碎的光斑,像無數散落的星星。他突然想起陳建國工作證照片上的劃痕,或許那些不是“摳掉”什麼,而是有人想在他身後“畫”上什麼——比如一個永遠無法出現在照片裏的人。
回到家,林硯把工作證、筆記本和電影票根放進木盒。合上蓋子的瞬間,他聽見盒裏傳來輕微的“咔噠”聲,像是扳手被輕輕放下的聲音。書桌上的綠蘿又抽出片新葉,葉片上的水珠在陽光下滾動,映出窗外老槐樹的影子,樹影裏仿佛有兩個人並肩坐着,一個在講星星的軌跡,一個在安靜地聽。
她知道,有些執念不會隨着時光消散,它們會藏在舊物裏,藏在星軌裏,藏在每個被思念浸透的細節裏,在某個清晨或深夜,悄悄告訴你:“我還在等。”
那天晚上,林硯做了個夢。夢裏的老廠房亮着燈,年輕的陳建國正彎腰調試星軌記錄儀,安站在他身後,手裏拿着那把梅花扳手,輕輕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兩人的笑聲混着機床的“咔噠”聲,在車間裏輕輕回蕩。醒來時,窗外的月光正好落在書桌上的木盒上,盒縫裏透出微弱的光,像一顆被收藏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