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
像是無數根細密的鋼針,穿透皮膚,扎進骨髓,將最後一絲暖意也無情地攫走。
凌曦的意識在無盡的黑暗與混沌中沉浮。上一秒,她還在2035年那間充斥着尖端儀器與刺鼻化學試劑味的實驗室裏,可控核聚變反應堆的異常能量讀數發出尖銳的警報,刺目的白光吞噬了一切……下一秒,便是這徹骨的寒,和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咕嚕……救……救命……”
微弱的、屬於少女的呼救聲不受控制地從她喉嚨裏溢出,伴隨着嗆入口鼻的、帶着濃重土腥味的渾濁河水。這並非她的意志,而是這具身體殘存的、對生的最後一點本能渴望。
沉重的無力感包裹着她,四肢像是被無形的鎖鏈縛住,掙扎只會加速下墜。冰冷的河水如同黏稠的墨汁,纏繞着她,將她往幽暗的河底拖拽。
混亂的記憶碎片,如同被打碎的鏡片,強行嵌入她的腦海——
一張楚楚可憐的臉,帶着關切的笑意,親昵地挽着她的胳膊:“曦曦,你看林大哥在那邊看書呢,我們過去請教他問題吧?”
還是那張臉,在河邊無人處,瞬間變得扭曲而怨毒,聲音像是淬了毒的冰棱:“凌曦,你除了有個好爹,還有什麼?林大哥那樣的人物,也是你能肖想的?你死了這條心吧!”
然後,是一股巨大的、毫不留情的力道,猛地推在她的後腰!
“啊!”
她墜入了這片冰冷之中。
屬於“凌曦”——這個1970年,紅星生產大隊大隊長家的小女兒,剛滿十八歲的知青——短暫而憋屈的一生,如同走馬燈般在她意識中閃過。嬌氣,虛榮,被那個叫王雪梅的“閨蜜”忽悠得團團轉,暗戀着知青點那個叫林向黨的男知青,最終,被所謂的友情和朦朧的愛情聯手,推入了這死亡的深淵。
“真是……蠢得可以。”
一個冷靜到近乎冷酷的評價,在凌曦的心底響起。屬於未來頂尖科學家的強大靈魂,正迅速壓制、融合着這具身體原主的殘存意識。
求生的本能被徹底激活,但方式已截然不同。
她停止了無意義的撲騰。越是慌亂,耗氧越快,死得越快。這是最基本的物理和生理學常識。
她強迫自己放鬆身體,盡管肺部如同火燒,心髒因缺氧而劇烈抽搐。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起來,分析着當下的處境:水流速度約每秒0.8米,深度約三米,河底爲淤泥質,岸邊有垂柳枝條……
她需要空氣,需要一個支點!
就在她計算着如何利用最後一點力氣,試圖向岸邊那模糊的垂柳陰影靠攏時——
“撲通!”
一聲幹脆利落的入水聲,打破了河面的絕望。
一道矯健如獵豹的身影,劈開渾濁的河水,以驚人的速度向她遊來。水花在他身後濺開,他的動作帶着一種經過千錘百煉的精準與效率。
不過幾息之間,那雙有力的、帶着不容置疑力道的手臂,便穩穩地箍住了她纖細的腰肢。那力道很大,甚至讓她感到了些許疼痛,卻帶來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譁啦——”
破水而出的瞬間,冰冷的空氣涌入灼痛的肺部,凌曦控制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眼前一片模糊,耳畔嗡嗡作響。
她被半抱半拖地拉上了岸,癱軟在冰冷而堅實的泥地上。
“曦丫頭!我的曦丫頭啊!”
一個帶着哭腔,蒼老卻中氣十足的婦女聲音,如同撕裂布帛般,尖銳地刺破了她混沌的意識。幾乎是同時,一個溫熱而顫抖的身體撲跪到她身邊,那雙因常年勞作而粗糙無比的手,帶着滾燙的溫度,一遍遍撫摸着她溼透的、黏在臉頰上的頭發,和她冰涼得嚇人的臉。
“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娘可怎麼活啊!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小心啊!” 李秀蘭,這具身體的母親,聲音裏的恐慌和心痛幾乎要溢出來。
凌曦艱難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逐漸聚焦。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飽經風霜的臉,眼角深刻的皺紋裏盛滿了淚水,眼神裏的關切和焦急,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
這就是……母親?
在2035年,親情是稀缺品,她自幼在研究所長大,情感模塊早已被理性的數據和公式所覆蓋。這種洶涌的、毫不掩飾的、幾乎要將人灼傷的情感,讓她感到陌生,甚至有一瞬間的無所適從。
她張了張嘴,喉嚨裏火燒火燎,最終只能發出一個沙啞的音節:“娘……”
“醒了!醒了!老天爺,我閨女醒了!” 李秀蘭喜極而泣,一把將她緊緊摟進懷裏,那力道大得幾乎要讓凌曦再次窒息,可這種溫暖的、帶着皂角氣息的擁抱,卻奇異地驅散了一些河水的寒意。
凌曦的目光越過母親因激動而顫抖的肩膀,看向周圍。
聞訊趕來的村民們圍了一圈,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有同情,有好奇,也有事不關己的麻木。
不遠處,站着兩個身姿挺拔如鬆的年輕男子,都穿着洗得發白的舊軍裝,沒有領章帽徽,卻難掩那一身行伍之氣。救她上來的那個,正背對着她,用力擰着軍裝上衣下擺的水,水珠順着他利落的短發和賁張的肌肉線條滾落。僅僅是背影,也透着一股沉穩如山、不容忽視的力量。
另一個則面容更顯剛毅,眼神如同鷹隼般,銳利地掃視着圍觀的人群,像是在搜尋着什麼可疑的痕跡。
“是誰?是哪個天殺的黑心肝推我閨女下河的?!” 李秀蘭猛地抬起頭,眼裏的心疼瞬間被熊熊怒火取代,聲音拔高,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獅,掃視着人群。
人群騷動了一下,目光若有若無地投向一個角落。
凌曦順着衆人的目光看去。
只見那個穿着碎花小褂,梳着兩條麻花辮的“好閨蜜”王雪梅,正怯生生地站在那裏,眼睛紅紅的,像只受驚的小兔子,雙手不安地絞着衣角。
“秀蘭嬸子,” 她聲音帶着哭腔,怯怯地開口,“我、我看見……看見凌曦妹妹是自己不小心,腳下一滑掉下去的……河邊、河邊那塊青苔可多了……”
她說着,眼神卻飛快地、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羞澀與期盼,瞟了一眼那個正在擰水的兵哥哥。
凌曦在心裏冷笑一聲。好一朵白蓮花,演技拙劣,情緒表達倒是豐富。可惜,在她這個能通過微表情分析測謊的專家面前,簡直漏洞百出。
果然,有人被她的表象迷惑,小聲附和:“是啊,凌曦丫頭身子弱,河邊滑得很,保不齊就是沒站穩……”
李秀蘭將信將疑,看着王雪梅那副泫然欲泣的樣子,一時又找不到證據發作,只能恨恨地罵了句:“沒用的東西,走路都不看道!”
就在這時,一直靠在母親懷裏,顯得虛弱無比的凌曦,卻輕輕動了。
她抬起溼漉漉的眼睫,水珠順着她蒼白卻依舊精致的小臉滑落。她的目光不再迷茫,而是平靜得可怕,直直地落在王雪梅瞬間僵住的臉上。
聲音雖然微弱,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讓周圍瞬間安靜了下來。
“不是滑倒。”
四個字,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王雪梅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
凌曦無視她的驚恐,繼續用那平靜無波的語調,一字一句地說道:“雪梅,你當時在我右邊,用的是右手,推的我腰側。位置,大概在這裏。”
她抬起冰冷的手指,輕輕在自己被河水浸透的衣衫腰側,點了一下。動作精準,仿佛那不是她的身體,而是一個需要指證的物證。
“你胡說!” 王雪梅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尖聲叫起來,聲音因爲驚慌而變了調,“凌曦!我知道你落水嚇壞了,腦子不清楚,可、可你不能胡亂冤枉好人啊!”
“我是不是胡說,你心裏清楚。” 凌曦的語氣依舊平淡,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陳述一個物理定律,“還有,我落水前,你在我耳邊說——‘林大哥喜歡的是我,你死了這條心’。”
這話如同平地驚雷,在人群中炸開!
王雪梅對知青林向黨那點心思,村裏明眼人誰看不出來?再看她此刻那副被徹底戳穿、驚慌失措、連僞裝都維持不住的樣子,誰還看不明白?
“好你個王雪梅!心腸這麼毒!竟然敢推我閨女下河!” 李秀蘭徹底炸了,跳起來就要去撕打王雪梅,被幾個反應快的婦女連忙攔住。場面頓時一片混亂。
“都吵吵什麼!” 一聲威嚴的斷喝傳來,大隊長凌保國沉着臉分開人群走了進來。他身後還跟着幾個聞訊趕來的壯實小夥,都是凌家的子侄輩。
凌保國先看了眼渾身溼透、臉色蒼白如紙卻眼神清亮的女兒,眉頭狠狠擰成了疙瘩,再看向臉色慘白、抖如篩糠的王雪梅,眼神冷厲如刀:“王家的,這事,大隊部會處理!”
他一句話,奠定了基調。
而那個一直背對着凌曦,擰着衣服的兵哥哥,不知何時已轉過身來。他的目光越過混亂的人群,與凌曦那雙過於冷靜、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眸子,對了個正着。
他深邃的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訝異。
這個剛剛從鬼門關被拉回來的小姑娘,似乎……和他預想的,完全不一樣。
凌曦迎着他的目光,沒有絲毫躲閃。冰冷的河水似乎還殘留在她的血管裏,但一股全新的力量,正從這具身體的深處,緩緩蘇醒。
王雪梅完了。但這,僅僅是個開始。
這具身體原主留下的爛攤子,這個陌生的時代,以及眼前這個救了她、眼神探究的男人……一切,都充滿了未知的變數。
她的新人生,就在這片混亂與冰冷中,強行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