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河灣營地便在一片細碎的聲響中蘇醒過來。
赤焰焚沙部的士兵們動作麻利地收拾着帳篷,將熄滅的篝火用沙土掩埋,而哥舒翰正站在河邊,用冰冷的河水一遍又一遍地沖洗着自己的臉。
蘇和打着哈欠走過來,遞上一塊幹淨的布巾,看了一眼他家烏勒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沒忍住,開了口。
“烏勒,您昨晚是夢見被羊群踩過去了?還是掉進冰窟窿裏了?這臉色,比我們戈壁灘上風幹了三天的牛糞還難看。”
哥舒翰一把奪過布巾,胡亂在臉上一通猛擦,悶聲悶氣地回道:“我好的很。倒是你,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昨晚睡得跟死豬一樣。”
“那可不,”蘇和嘿嘿一笑,壓低了聲音,朝古蘭朵帳篷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有您親自守着,我們能睡不踏實嗎?”
“我聽說您半夜還親自去幫奧敦蓋簾子了?真是體貼。就是不知道,您是怕奧敦着涼呢,還是怕別的狼崽子也學您,偷看未來的大可敦睡覺?”
哥舒翰擦臉的動作猛地一頓,他緩緩轉過頭,眼睛危險地眯了起來,那眼神看得蘇和脖子後面一陣發涼。
“蘇和,”哥舒翰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你是不是覺得,最近的日子太清閒,想去馬廄裏陪我的‘黑風’聊聊天?”
蘇和立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臉正色地轉移了話題:“咳!烏勒您看,太陽出來了,咱們也該上路了!今天的路程可不近,要翻過前面那片亂石坡呢!”
哥舒翰冷哼一聲,沒再理他,大步走向自己的戰馬。他翻身上馬,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整裝待發的隊伍,昨夜的煩躁和憋屈被他強行壓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志在必得的專注。
他死死盯着遠處已經跨上白馬“蘆筍”的那個紅色身影,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今天,我一定要贏。
隊伍再次啓程,朝着太陽升起的方向前進。哥舒翰一反常態地沒有沖在最前面,而是刻意放慢了速度,與古蘭朵的隊伍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他像一只極具耐心的獵豹,觀察着前方的地形,也觀察着他的獵物。
他知道,單純比拼速度和耐力,他占不到任何便宜。那匹叫“蘆筍”的白馬神駿異常,而它的主人,騎術更是深不可測。
他必須利用自己最大的優勢——對這片土地的熟悉。
行至晌午,隊伍進入了一片狹長的峽谷。兩側是陡峭的岩壁,只有中間一條崎嶇的小路可供通行。
這是前往赤焰焚沙部的必經之路,也是哥舒翰爲自己選定的“獵場”。
“全員加速!保持隊形,注意落石!”哥舒翰的聲音在峽谷中回蕩,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一馬當先,沖入了峽谷,黑色的披風在身後獵獵作響。
赤焰焚沙部的騎兵們立刻響應,催動戰馬,緊隨其後。整個隊伍的速度驟然提升,馬蹄聲在狹窄的谷地裏匯聚成雷鳴。
哥舒翰在飛馳中,不動聲色地從箭囊裏抽出了一支特制的響箭。
他並沒有回頭,卻仿佛腦後長了眼睛一般,精準地計算着古蘭朵與他的距離。
就在隊伍即將通過一處拐角的瞬間,他猛地拉開了弓。
“嗡——”
響箭帶着尖銳的呼嘯聲,沒有射向任何敵人,而是直直地射向了側上方幾十米高的岩壁上一個不起眼的凸起。
那裏,掛着一個碩大的蜂巢。
響箭精準地擦過蜂巢的邊緣,巨大的沖擊力和尖嘯聲瞬間激怒了裏面的主人。下一秒,成百上千只草原黑蜂如同炸開的烏雲,嗡嗡地朝着下方沖來。
“有蜂群!低頭!沖過去!”哥舒翰大吼一聲,同時猛地一夾馬腹,“黑風”心領神會,速度再次飆升,如一道黑色閃電般沖過了拐角。
他的親衛們訓練有素,聽到命令的瞬間便俯下身子,將頭埋在馬頸邊,用最快的速度緊跟着哥舒翰沖出了蜂群的攻擊範圍。
而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卻讓跟在後面的風翎射日部隊伍出現了一絲混亂。
馬匹受驚,騎手們紛紛俯身躲避,隊形不可避免地被拉扯開來。
機會!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哥舒翰做出了一個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他沖過拐角後,非但沒有繼續前沖,反而猛地一拉繮繩,同時雙腿用力一蹬馬鐙。
黑馬“黑風”發出一聲長嘶,竟然沿着近乎垂直的岩壁,向上猛沖了幾步,隨即他借着這股沖力,在半空中一個擰身,戰馬的四蹄在對面的岩壁上重重一踏,他整個人連同戰馬,如同神兵天降,硬生生地越過了中間的道路,落在了風翎射日部隊伍的側後方,正好與騎着“蘆筍”的古蘭朵並駕齊驅。
這一連串的動作快到極致,充滿了驚人的爆發力和野性的美感,連他自己的親衛都看得目瞪口呆。
看到了嗎?這就是我哥舒翰的騎術!
他穩住身形,側頭看向身邊的古蘭朵。她也正偏頭看着他,臉上沒有驚慌,那雙清澈的杏眼裏,反而帶着幾分純粹的欣賞。
哥舒翰的心跳漏了一拍。但他沒有忘記自己的目的。
“俟斤奧敦,”他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聲音裏帶着得意的沙啞,“借你的水囊一用!”
他話音未落,人已經從馬背上探了過去。他的動作快如閃電,卻又帶着一絲奇異的溫柔,並沒有去搶奪古蘭朵腰間的水囊,而是伸出手,握住了她持着繮繩的那只手的手腕。
他的掌心滾燙,帶着常年練武的薄繭,牢牢地包裹住她纖細卻有力的手腕。肌膚相觸的瞬間,兩個人都同時僵了一下。
哥舒翰能感覺到她手腕上傳來的細膩觸感和微微的抗拒力道,鼻尖縈繞着她身上那股沙棘花混合着艾草的淡香,下腹那股被壓抑了一夜的燥熱再次翻涌上來。
但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另一只手快如鬼魅,取下她掛在馬鞍另一側的銀質酒壺,正是昨天她喝沙棘花茶的那一把。
他擰開壺蓋,看也不看,仰頭便往嘴裏倒。
然後,他整個人都凝固了。
一股辛辣、滾燙的液體順着他的喉嚨燒了下去,那不是清甜的沙棘花茶,而是最烈性的草原馬奶酒!
“咳……咳咳!”哥舒翰被嗆得驚天動地,一張俊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做夢也想不到,她竟然會在裝茶水的壺裏,灌滿了烈酒!
他狼狽地鬆開手,劇烈地咳嗽着,眼淚都快出來了。
而他身邊的古蘭朵,只是靜靜地看着他,然後從容地從腰間解下另一個一模一樣的銀酒壺,打開蓋子,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那清甜的茶香,在空氣中飄散開來,對他來說,簡直是極致的嘲諷。
哥舒翰終於止住了咳嗽,他抬起頭,看着那個氣定神閒的女人,看着她嘴角那抹忍也忍不住的笑意,看着她那雙仿佛在說“你上當了”的狡黠眼眸。
他忽然就不氣了。
他抹了一把被嗆出的眼淚,看着她,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一開始還有些沙啞,但很快就變得暢快無比,在峽谷裏回蕩。
“好……好一個俟斤奧敦!”他大笑着,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酒漬,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我哥舒翰長這麼大,第一次被人算計得這麼徹底!我認栽!這一局,是你贏了!”
他輸了賭局,卻感覺自己贏得了一整個世界。
隊伍在傍晚時分抵達了新的宿營地,一片背風的草坡。士兵們開始熟練地扎營生火。
哥舒翰輸得心服口服,主動承擔起了“洗馬一個月”的賭債,親自牽着“蘆筍”和“黑風”去河邊飲水刷洗。蘇和在一旁看得嘖嘖稱奇,覺得自家烏勒肯定是中邪了。
當哥舒翰把兩匹洗得幹幹淨淨、毛皮發亮的馬牽回來時,古蘭朵正坐在篝火邊,慢條斯理地用小刀削着一顆沙棘果。
哥舒翰把繮繩交給護衛,走到她對面坐下,接着解下自己腰間那個空空如也的水囊。
“這個,歸你了。從現在起,全隊的飲水,都由你說了算。”
然後又從懷裏掏出那把刻着火焰紋路的佩刀“焚沙”,是他的俟斤烏勒身份的象征,連同刀鞘一起,放在了兩人之間的毛毯上。
“這個,也歸你了。”他聲音平靜,沒有絲毫不舍。
他做完這一切,便不再說話,只是看着篝火,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裏跳動。
過了許久,他才再次開口,聲音低沉而鄭重。
“喂,風翎射日部的。”他沒有看她,而是盯着跳躍的火焰,“我們赤焰焚沙部,有一個規矩。在戰場上,能把你打服的,是敵人;能在賭桌上把你算計得心服口服的,就是‘安答’。”
“今晚,營地裏會有我們部落特有的‘踏火舞’,是我們敬神,也是敬對手的儀式。有膽子的話,就過來看看。也讓你見識見識,我們赤焰焚沙部,除了能打仗,還會幹什麼。”
他說完,便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向了赤焰焚沙部士兵們聚集的地方,留下那把代表着榮耀的佩刀,和一句充滿了挑戰與邀請的話語,在篝火邊靜靜地等待着。